★柴念東——柴德賡生前最後一通信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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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0年1月15日,柴德賡寫給劉迺龢的一封信。



    上為1970年1月15日柴德賡寫給劉迺龢信函,釋文如下:

 

迺龢同志:

    得手書,欣悉一切平安無事,不勝慰喜之至。我九月間從農場回院,上月底又去農場,地處蘇州郊外,有事輒回城。十二晚聞楊增慧到蘇,並為璧子疏散事須略為準備,又入城。十三日見增慧,記六六年別時有『人生不死會相見』之語,相與撫掌大笑。璧子決定明日遷至郊區一友家,不日赴滬小住,大約可望至京一行。此行購票或有困難,但增慧當應臂助,自謂有把握可以辦到。此圖不克實現,則當至宿縣令文處暂住,再定行止。總之璧子與故人先相見,則是肯定的了。我身體尚好,精神亦能自振,問題已了結,但欠一宣佈耳。

    聞老师身體情況大不如前,甚為懸懸。老人頗念遠方弟子,身受者感激難忘。前月誕日曾寄前年在同里時所作絕句,不知收到後老人是否高興。來書未及此事,豈一無談及,或談及來不及寫,抑別有原因耶?

    聞足疾未愈,甚相念。八弟去寶坻,離京尚非太遠。吾家分散,暫時遠別,今年春節,吾將獨立生活,自得其樂,庶幾過一年革命年,亦一生中難得事也。諸事俟璧子到時詳談,餘不一一,即頌

近好!

    德賡  頓首

璧子附筆問好。  一月十五日

       老伯前問安。小福子好嗎?

 

 

    2020928日,邱瑞中老師打電話問我:『念東,柴先生是哪年哪月去世的?』我答複:『70123日』;邱老師又說:『我這裏有一封柴先生70115日寫給劉先生的信,你見過沒有?』邱老師從微信裡傳來的照片,信函、信封俱全,另紙二頁是書奉陳垣校長的詩札,經辨認確是柴德賡親筆。劉迺龢是陳門弟子,長期擔任陳援庵先生秘書,與柴德賡並稱陳垣門下『金童玉女』。

    根據信中內容,大致作一解讀。

 

得手書,欣悉一切平安無事,不勝慰喜之至。

    劉迺龢日前寫信給柴德賡,告知興化寺情況。革命年代,稱謂必須是革命之詞,稱謂『同志』,介紹運動情況;隨後會談到陳老校長身體狀況,其實陳援老起居情況是柴德賡最關心的。


我九月間從農場回院,上月底又去農場,地處蘇州郊外,有事輒回城。

    據柴德賡日記,1969年4月7日江蘇師範學院工宣隊宣佈在『清隊』中尚未審查結案的人員70餘人,集中到蘇州東南40里的尹山湖農場(蘇州勞改局廢棄後改為市政府農場),邊勞動,邊審查。這就是信中提及『又去農場』,當時的狀態是仍在尹山湖接受審查。


十二晚聞楊增慧到蘇,並為璧子疏散事須略為準備,又入城。十三日見增慧,記六六年別時有『人生不死會相見』之語,相與撫掌大笑。


    楊增慧,中國音樂學院教授,1965—1966年時與柴德賡同寓北京西城大翔鳳胡同35號(師大宿舍),兩家門對門,過從緊密。1966530日,江蘇師範學院拍電報到北京師範大學,通知柴德賡立即返回蘇州參加『文革』運動,柴德賡已經被定性為『三家村』黑爪牙,回校接受批鬥。當時預感災難臨頭,臨別時沈思巗、楊增慧夫婦為其餞行,席間氣氛有些凝結,大有壯士一去不復返之意,柴德賡為其沖淡緊張情緒,互勉『人生不死會相見』。三年後,他們在苏州葑門護城河畔的鬥室相見了,楊教授千里奔赴吳門,兌現約定,可謂壯哉。


璧子決定明日遷至郊區一友家,不日赴滬小住,大約可望至京一行。此行購票或有困難,但增慧當應臂助,自謂有把握可以辦到。


    1969年很不平常。中蘇交惡,3月在黑龍江的珍寶島,8月在新疆的鐵列克提,相繼爆發兩場衝突,一比一平。『備戰、備荒』深入人心,到處挖防空洞,就連我家水碓子小區(當時還沒有三環路,屬於近郊區)都在樓間挖了各類掩體、防空洞,本樓大組長宣佈挖洞是政治任務,各家攤派,並稱『以敲鑼為號,慢敲是蘇聯飛機空襲,進掩體,緊敲是蘇聯扔原子彈,鑽防空洞!』住在北京真倒黴,是襲擊的首要目標。10月中旬林彪發佈中央軍委『一號命令』,全國進入戰時狀態,城市開始疏散人口。命令一傳達,全國都緊張起來,好像戰爭隨時會爆發。當時的蘇州,剛剛經歷了全市的『支、踢』兩派的武鬥,斷牆殘垣還沒有修復,戰備、準備打仗,打大仗、打原子戰爭的風聲驟緊。苏州開始疏散閑雜人口,已經退休的陳璧子即屬此列。陳璧子準備外出躲避,當時嚴格控制進京人口,各機關單位,學校廠礦都在外遷,所以有信中提及進京車票難求的狀況,楊教授願意為此出手相助。對於陳璧子來說,赴京看望陳老,投奔兒子是上策,不果可以至安徽宿縣女兒處躲避。每個人都在做這備戰逃難的準備。


    我身體尚好,精神亦能自振,問題已了結,但欠一宣佈耳。

    此句,概括了柴德賡當時在運動中自身的狀態。自從1966年被打倒以後,還沒有直起腰過,『問題了結』則是他最大的奢望。但是『了結』應是工宣隊的託辭,因為從柴德賡死後校革委會給予家屬的政治結論是:歷史和現行反革命,交代表現較好,『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


聞老师身體情況大不如前,甚為懸懸。老人頗念遠方弟子,身受者感激難忘。前月誕日曾寄前年在同里時所作絕句,不知收到後老人是否高興。

    這一段重點寫了對陳援老的感情,在柴德賡看來,師生如父子,幾十年來也是一直如此踐行的。老师的健康起居是他每信必問的話,不是出於禮節,確是肺腑之言。前信劉迺龢的提到老师『惦念青峰的情況,解放與否?』陳援老當然不會相信他的學生是什麼『三反分子』,『三家村的黑爪牙』,劉迺龢每次寫信,都要附上老师對學生的關切,這使柴德賡深感歉疚。日曆已經翻到1970年,陳援老今年正值90壽誕,柴德賡最大的願望就是『解放』後,立即赴京看望,父子相見,這是一個嚮往多年的期待。


    八弟去寶坻,離京尚非太遠。

    八弟指劉迺崇,當時在文化部下屬單位,文化部幹校在湖北咸寧,他疏散到了河北寶坻。

吾家分散,暫時遠別,今年春節,吾將獨立生活,自得其樂,庶幾過一年革命年,亦一生中難得事也。


    柴德賡在信中最後談到,春節(2月6日)臨近,陳璧子走後,他將一人在尹山湖過年守夜,他把這描述成『革命年』,實屬無奈,自我安慰罷了。

    信從蘇州發到北京,劉迺龢收到已經是18日(落地戳),此時離柴德賡離世僅剩5天。


    關於柴德賡之死,我寫過專門的文章,這裏不贅述。

 

    這是一通極其珍貴的信札,這通信寫於1970年1月15日,一週後他死於苏州尹山湖農場的勞動工地上,時年62歲。我見到這封信是在2020年的9月,相隔了50年餘。柴德賡去世後,劉迺龢相當悲痛,因為她剛收到難得的蘇州來信,1966年柴德賡、陳璧子匆匆離京,趕赴蘇州,接收批鬥,現在傳來稍微好的消息,『問題已了結,只欠一宣佈耳。』這對於在文革磨難中的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多少在『清理階級隊伍』中的人在等待這『宣佈』。但是這封信,劉迺龢先生並沒有拿出來交予陳璧子,而是一直私藏於家中,不知何故?

    信中另夾二頁,奉陳援老的詩札,附下:




    

    僅以此文紀念我的祖父柴德賡先生祭日。

 

    柴念東寫於2021年1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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