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宁——逃婚记——君怜天下父母心,我叹人间女儿苦。
来源: 财新周刊——2919年9月9日   发布时间: 2019-09-11 22:29   2349 次浏览   大小:  16px  14px  12px
俞宁关于柴德赓的系列文章之二

1

 

    19307月某日,北平师范大学历史系高材生柴德赓回到了阔别了一年多的故乡浙江省诸暨县里亭镇柴家村。他心中惴惴不安,有两桩心事要向父母解释,希望得到他们的原谅和首肯。

    第一件是去年他不顾父母让他在杭州找工作以协助养家的要求,私自筹措路费,千里北上,考上北平师范大学以深造。一年下来,他的学习成绩颇佳,得到著名史学家陈垣先生的好评:“(民国)十九年六月廿五日试卷,师大史系一年级生柴德赓、王兰荫、雷震、李焕紱四卷极佳。”名列第一的柴德赓,心情当然是兴奋而愉快。只要父母能为他优秀的成绩破颜一笑,就可以极大地抵消他离家出走的愧疚。

    第二件事是他回到杭州后,和杭州惠兴女中的陈璧子同学明确了恋爱关系,希望父母能够接受自由恋爱这种新风尚给他们带来的准儿媳。父母都是旧派人物,所以第二条也许困难一些,但确乎关系着他的人生幸福。

    心怀忐忑回到老宅的第二天,柴先生还在盘算着如何鼓起勇气对父母诉说衷肠,院子外面突然热闹起来:乡亲们吹吹打打,抬着花轿,给他送来了一个新娘!

    在柴氏家族聚居的诸暨里亭的丘陵当中,有一条浦阳江向南流去,流到诸暨县城到城关这一小段,叫做浣江,又叫浣纱溪,传说这就是西施浣纱的地方,旁边的苎萝小村,是西施故里。除了姓施的,这里还有一个浣江郦氏家族,也世代居住于此,在当地颇为显赫。郦仁亲老先生的第三个女儿名叫郦小娟,1910年出生,被柴家于1930年礼聘为柴德赓的媳妇。

    受到新文化运动影响的年轻知识分子,绝难接受这种从天而降的亲事;已经有了意中人的柴德赓,更不能吞下如此苦果。然而,身为一个刚刚违背过父母之命、让他们大失所望的孝子,他又怎能忍心当面对父母说“不”?

    结果是他愣愣地如木偶一样任人摆布,拜堂成亲。当夜,他并未与新娘子同房,熬到次日天蒙蒙亮,便狼狈地逃出了柴家村,一溜烟跑回杭州。

    路过地标性景点保俶塔,难以压制心中的烦恼,就干脆一口气爬上了最高层,并吟成一首五律《返家三日,清晨登保俶塔》:


            行色百仓皇,清晨览大荒。

            天风逐晓雾,初日上前冈。

            离别添新恨,殷勤理旧狂。

            下山在顷刻,归路指钱塘。

    

    仓皇出逃,清晨登高。“新恨”是再次违背父母意志,且无端辜负甚至伤害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孩子。“旧狂”当然是自己和陈璧子女士的深情,也许还有继续燕赵求学、结交豪士的愿望。

    登高四眺,柴德赓弄明白了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于是果断下山,继续东行,直奔钱塘门方向,进城到公益巷四号,找心上人诉一诉苦衷,然后手挽手走上人生之大路。

 

2

    当时的中国文化习俗,有了些新的萌芽,也保留了不少旧的惯性。以男婚女嫁这件人生大事来说,男女社交公开、自由恋爱成了新风尚;同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保留着顽强的生命力。这两条通向婚姻的道路并存,在整体社会文化看来,是多元的丰富性,但轮到了具体的个人,像柴先生这样,可就成了非常棘手的二难局面。

    以名人举例,鲁迅先生在不知情的条件下,被迫娶了“柔顺”的朱安为妻。婚礼三四天后,先生远走日本,再也不回头,只留下了一句:“因为是母亲给娶的,所以又还给了母亲。”和鲁迅、朱安的有名无实相对应的,是胡适、江冬秀的一生厮守。他们订婚时,胡适十四岁,江冬秀十五岁。典型的父母包办。订婚后胡适虽然到了美国,但最后还是回来和江女士完婚。胡博士风度翩翩,人又聪明、和气,婚前婚后不乏其它机遇,但他还是恪守长辈的承诺,以新文化领袖的身份,完全接受了旧婚姻模式的规范。他的婚姻赢得了同仁的尊敬,却也惹得一些人为他惋惜。特别是江女士与温顺的朱安相反,在感到哪怕一点点对自己婚姻的潜在威胁时,就十分泼辣地反击。她吃准了胡先生的道德自律和维护自己贤哲身份的种种顾忌,以主动的出击成功地捍卫了自己的婚姻架构。但是她抓住胡先生爱惜羽毛的弱点,不惜大吵大闹的做法,也让一些人怀疑这是否涉嫌道德绑架、是否与以爱为基础的婚姻渐行渐远。

    从我亲近的人中,也有在婚恋双轨制的民国时期,在不同的单行线上行走得颇为顺遂的例子。我称之为“大爷”的启功先生,由旗人老亲、有名的厚道人毓逖先生介绍给章佳氏的一位老先生。然后由章老和启大爷的母亲、姑姑做主,启大爷娶了章宝琛女士为妻。启大妈兢兢业业地完成了旧式婚姻中女子侍奉姑婆的任务。老二位恩恩爱爱地过了一辈子。启大爷十分尊重比怹年长几岁的启大妈,称其为姐姐。其实,按老亲戚们排论,启大妈比启大爷还长一辈儿呢。然而怹们在一起生活,十分美满。启大爷自己形容是“结婚四十年,从来无吵闹。”怹们婚姻的最后五六年,我曾亲眼见证,可以负责任地说:达成这段婚姻的方式虽然是旧的,但这个由旧式婚姻组成的家庭是十分幸福的。无疑,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以通向幸福婚姻。

    与怹们相对应的,是先父叔迟公(讳敏)和家慈杨藻清女士通过自由恋爱而达成的婚姻。抗战胜利后,台湾同胞中教育程度高的说日语,普通人说客家话和闽南话。几乎没有什么会说国语的。先父应怹的老师魏建功先生之聘,到台湾国语推行委员会工作,在台北认识了魏先生从重庆带来的一个新学生,也就是我的母亲。先父比家慈大九岁,肩负着上养老母、下育幼妹的家庭重担。怹用突然袭击的办法向家慈表白,问她愿意不愿意分担自己的家庭重担。我母亲惊愕之余还是点了头,于是人世间有了我的姐姐、哥哥和我。先父去世之后,家慈还撰文感慨:《俞敏,我心中依然充满了你》。这充分证明自由恋爱不逊于父母包办,也是通往幸福婚姻的一条正道。

    然而,像柴德赓先生这样,当父母之命和自由恋爱,分别而同时,落到一个人的头上,让当事者分身乏术,而他既有“恭敬不如从命”的孝子情结,又有新道德,反感旧文化中三妻四妾的成例,这可就成了最令人头疼的事情。就连我现在叙述他的故事时,都躲不开难以名状的矛盾心情,时而为他的幸福微笑,时而为郦小娟女士的难堪黯然垂泪。

 

3

    柴德赓,本名柴辛,字德庚。光绪三十四年九月初六(1908930日)出生于浙江诸暨里亭柴家村。五岁入私塾,先学“人、口、刀、尺”,接着是《论语》、《孟子》、《大学》、《中庸》。他对旧式的背书教育颇为反感,十一岁时看到了哥哥从杭州买回来的《少年中国》,开始主动吸收新知识,向往外面的广阔世界。十二岁入读萧山苧萝乡国民高等小学。十五岁入读临浦初中,一年后转至杭州私立安定初级中学(今杭州第七中学)。1926年,他十八岁,进入浙江省立第一中学读高中。1927年至1928年之间,经教员戴祥骥、同学郑国士介绍,柴德赓先生加入了国民党。1928年,二十岁时,他又被选为杭州学生联合会代表。1929年,他只身北上,考取北平师范大学历史系。离开杭州时,联合会代表们合影留念,照片中在后排左一是陈璧子,柴在左三,中间隔着一个男同学。柴到北平后,仍以柴德赓为名,新取表字青峰。进入著名史家陈垣先生门下,从此走上知名学者的道路。

    1928年秋天,柴德赓结识了陈璧子同学。是否一见钟情,不得而知,但是从他的诗里我们可以看出,这一年的秋天,对他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烟波深处泛轻舟,漂泊随风亦自由。

            一样西湖一样月,输他明日是中秋。

        

    离开家乡,在素有人间天堂之称的杭州求学,功课好,人缘好,被同学们选作学生联合会代表,初步体验了人生的价值和人身的自由,仿佛一叶轻舟随风飘荡在烟波深处。荷塘里的清风,西湖上的明月,本是浪漫青春的象征,而相比美好的明天却略输一筹:明天是中秋,是花好月圆的美满象征。象征什么呢?是刚刚认识的,惠兴中学那个桃形脸庞的女孩子吗?她说话间,露出丝丝的湘潭口音。人说“湘女多情”,须知西湖水凤山云涵育出来的浙江少年也绝非木石!

     况且,陈同学引人注意的地方,并非仅是她那桃子形的脸庞,应该还有她坚定的意志,激昂的情绪和前卫的思想。或许,除了柴德赓,当时没人知道,一年前陈璧子的名字还是陈绍和,是湘潭中学的学生,曾在长沙参加了共产党。更有甚者,她和姐姐陈绍清、小舅舅杨昭植都是“榜上有名”的人物:1927年,国民革命军第三十七军副军长许克祥在长沙发动“马日事变”,捉拿、杀戮共产党人。榜上的第一名是中共湘潭县委书记杨昭植,悬赏2000元大洋。他的两个外甥女陈绍清、陈绍和也都被标了高价。

    当年63日,杨昭植被捕,66日被枪决。陈氏两姐妹却由中共组织安排,趁夜坐了湘江上的渔船,逃出生天,辗转来到杭州,更名而未改姓。小妹绍和变成璧子,很快被选为学生联合会的代表。足见她的能力和气度非同一般。而更令人惊讶的是,柴德赓积极参与了抵制日货的活动,很快被国民党看中,发展成区党部委员,因为他也是个思想颇为激进的有志青年。有同年(1928)所作《登凤凰山有感》一诗为证:

                

        偶来高山上,纵横见峦冈。

        举头望天末,历历道路长。

        风云起江北,戎马正仓皇。

        大举歼劲敌,旌旗日月光。

        书生亦有志,苦乏救时方。

        慷慨怀壮思,蹉跎虑坐忘。

        俯仰不称意,谁识阮生狂?

        白日忽西殂,悠悠我神伤。

        何当挥手去,顷刻离钱塘。

        

    由诗中的“慷慨壮思”可见,柴德赓绝非一介腐儒,而有着中国传统士人治国平天下的大抱负、大襟怀。我们从柴、陈二人身上可以看出,那时国共两党之中,都有大量以天下为己任的热血青年。尽管他们的政治理念有很大差距,但积极入世报国的精神是一致的。这两个人感情上能够互相吸引,除了郎才女貌的一般因素之外,二人都是“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有志、有识青年。在此基础上惺惺相惜,感情发展就会格外地快。

 

4

    1929年,柴德赓违背家庭意愿,只身北上求学之前,陈璧子拿来一个扇子让他题词留念。“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这是唐代才子王建《调笑令》里的名句。可是这次拿扇子的绝不是深宫的病美人,而是堪称巾帼英雄的陈璧子;题扇的,更是志在四海的民国才子柴德赓。

    他十分珍视陈小姐给他的这个机会,尽骋其诗才,吟成七言诗达八首之多,可惜只保存下来四首。请看《离杭前数日,为璧书萐,成杂诗八首》:


    几年书剑滞湖滨,意气消磨万火轮。

      歌哭风尘谁作主,天涯多是飘零人。(其一)

      豪士风怀何处寻,欲从空谷觅知音。

      西湖春色半庸俗,惟有梅花识我心。(其二)

      学书无就剑无成,回首家园百感并。

      慈母泪和窗外雨,想来都是断肠声。(其三)

      久闻燕赵多豪士,便欲辞家更远征。

      尚有高堂老亲在,秋风岂独念莼羹。(其四)

        

    诗题中称陈璧子同学为“璧”,已露出超过普通友谊的亲昵语气。“萐”字,通“箑”,即扇子。柴德赓临池勤习二王法帖,早得书名,一生为人写扇面颇多。这也是后来在北平他和启功先生交谊颇厚的原因之一。

    这四首绝句中两次提到“书剑无成”,又两次提到“豪士”,这都说明他报国心切,不是“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普通学生;同时,两次提到慈母、高堂,又可见他还是重视传统道德的孝子。

    诗人对陈璧子的感情,在第二首里最有踪迹可寻:他向往豪士风怀而不得,仿佛在空荡荡的山谷寻找知音而不得——杭州的西湖虽有人间天堂之称,无奈尽是俗脂艳粉。前三句一抑再抑,到末句忽然一扬,把前面沮丧的情绪一把挽住,仰头看见凝聚了希望与理想的现实——一个有血有肉的伴侣、知音:惟有梅花知我心。梅花象征着不屈不挠、敢斗霜雪。这样的品格,在柴德赓的世界里,除了陈璧子,还有谁能当得起呢?这二位,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国民党员;换一个地方,换一个场景,换一对人物,都可能是你死我活的角色。然而他们才能的般配和性格的吸引,仿佛战胜了在别人、别处可能是水火不容的政治理念。

    Love conquers all(爱情征服一切),是我少年自学英语时记住的第一个英文谚语。在后世的语境里,有人批评他们政治立场不坚定也好,说他们小资情绪泛滥也罢,却没有一个人能摸着良心说他们之间的感情不真挚,也没有一个人能够不在心中承认那句英文谚语确实有一些道理。        

    柴德赓北上求学十分成功。六月底结束课程,七月就回到杭州,住在灯芯巷24号金姓亲戚家,然后和陈璧子见面,同游西湖,并写了《返杭第三日偕璧游三潭印月》二首:                    


      叶底芙蓉好,潭中夕照明。

      风怀静里得,不共沙鸥盟。(其一)

      湖风动荷叶,晚雨洒衣裳。

      相看浑无语,四野起苍茫。(其二)

        

    第一首色调明亮而欢快,首句就含有情意绵绵的暗喻:叶底芙蓉好,好在哪里呢?一定是好在这芙蓉是并蒂莲——“偕璧”游湖。偕,偕行之偕、白头偕老之偕,喻义明显,二人已私定了终身。这首的句式与“书萐”第二首正好相反。那四句的形态是抑、抑、抑、扬;这四句是扬、扬、扬、弃:芙蓉好、夕照明、风怀静、弃鸥盟。与沙鸥盟,是古代诗歌传统的隐居意象,即离开尘世,回归自然。柴先生放弃了出世的选择,“不共沙鸥盟”。那么与谁结盟呢?当然是并蒂莲之盟,与眼前这位桃形脸的女孩子“偕”盟。这绝不是柴先生的一厢情愿。第二首里起了微风,下了小雨,打湿了衣裳,然而那又如何?二人不为所动,反而“相看浑无语”——风雨同舟,不在话下!这是“相看”之后的共同决定。然而第二首这四句又回到扬、扬、扬、抑的形态。末句“四野起苍茫”,渐黑渐暗的意象下行,暗示着柴先生心中不安的直觉:家长反对自己北上求学,能不能顺利接受自己对人生伴侣的选择呢?孝子柴德赓,回到家中怎么向双亲开口呢?这微风、小雨、苍茫暮色的后面掩藏着什么样的风暴?热恋中的两位青年人猜想不到。

 

5

    英国小说家汤玛斯.哈代也写诗,而且写得很好。泰坦尼克号的沉没引发了他的诗思与沉思,于是写出了《二合一》(“The Convergence of the Twain”)这首诗,大意是人类忙着建造了一艘永不可能沉没的钢铁巨轮,而遥远的北冰洋,上帝之手制造了一个更为庞大的冰山。二者在夜雾中遭遇,合二而一,于是“永不可能沉没”的钢铁大厦就沉入了海底。这反映了哈代特殊韵味的悲观主义:建造大船的人类,伟大;建造冰山的上帝,也伟大。两个伟大力量造出的两个伟大事物,因为极其偶然的因素,碰撞了,产生悲剧。

    悲剧源于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偶然因素,最让哈代难堪。如果是有一个或一伙恶意之神故意对付他,他可以坦然接受自己的厄运。但这小小的偶然竟然造成如此巨大的伤痛,才是让他难以理解、必须借诗歌来派遣的悲观情绪。

    同理,柴、陈二位在藕花深处深情对视的时候,柴德赓的父母早已像上帝一样安排了他们杰出儿子的婚姻大事。毫不知情的婚事骤然临头,柴德赓选择了逃避。换作他人,会有其它选项吗?

    1931年,陈璧子来到北平,转学至北平安徽中学继续读书。柴、陈二人结婚。为了维持生活,柴德赓按陈垣校长要求作《晋书斠(古通校)注》,起初他以为是出版社付给他不错的酬劳,后来发现是老师自掏腰包资助他的生活。秋季开学以后,陈垣先生更介绍他到辅仁附中教授国文。这两笔相对稳定的收入,使这对新婚夫妇得以在北平这个陌生的古城开始自己简朴而幸福的生活。

    千里之外的诸暨柴家村,郦小娟没有丈夫,却有一对年渐老、体渐衰的公婆。没有人听到她是否叹息,没有人见过她是否落泪,没有人知道她夜来辗转反侧到几更才勉强入睡。亲戚邻居,只记得这位娇小的名门闺秀认认真真地作起了柴家儿媳,洗涮炊爨,昏定晨省,侍奉公婆。刚刚听说自己将要嫁给十里八乡有名的读书种子的时候,这位少女心里兴奋过吗?新婚之夜丈夫出逃,这位新娘委屈过吗?婚后生活,竟是在无尽的家务琐事中守活寡,这位少妇怨恨过吗?将心比心,各种情绪都应该有吧?只是我们无从得知。

    我们只知道,她那个“丈夫”并非没有良心之人。1931年暑假,他领着他自由恋爱结婚的太太,从北平赶回诸暨老家,探望父母,当然也不可能对这个父母之命的妻子视而不见。他在族谱中写下:“柴某第某子某人,配郦小娟,继陈璧子。”在家孝敬公婆的是原配,有了“正室”的名分。而和丈夫一起生活的是继室,逊她一头。这个写法,没有陈璧子的同意,是不可能落墨的。陈璧子是新的知识女性,开明,有同情心,识大体。柴、陈二人,做了他们能做的。有了名分的郦小娟只须继续在老家做她所能做的。她会满意吗,还是会抱怨?因为没有记载,我们还是无从得知。

    193210月,柴、陈二人的长子出生,取名耀平。次年柴德赓从北平师范大学毕业,到安庆市安徽省立第一中学教书。19346月,长女爱平出生于安庆。孩子满月后不久,柴先生转至杭州市立初级中学教授国文。大约在此时,柴、陈夫妇把女儿交给郦小娟抚养。到底是有文化、通情达理的现代人。此后柴、陈又生育一女二子。除了长女由郦氏抚养,其他四个孩子都是陈璧子自己带大。可见把长女交给郦氏,不是因为自己无力抚养,而是诚心诚意要给郦氏一个施展母爱的对象,尽可能地让她的人生圆满。1935年,柴先生的父亲病逝,柴先生回家奔丧,并把分给自己的家产——六亩水田——写到郦小娟名下,作为她的谋生之资。可惜,农村的卫生条件不好,1942年孩子八岁的时候患阿米巴痢疾夭折。这对养母郦氏是不是一次致命的打击?不得而知、不得而知。同一年,陈氏的三儿子正平也患了阿米巴痢疾,在北平协和医院治愈。她后来一直感叹“要是在北平,大女儿死不了。”可见她把亲骨肉托给他人抚养,绝非易事。柴德赓先生自己,对此也十分悲伤,以至到了1961年,他仍然不能忘怀,于当年1024日写下日记:“船经安庆,登此岸觅旧,颇念亡女,昔景难觅。”

    “颇念亡女”。是否也顺带怀念抚养亡女的人呢?不得而知、不得而知、不得而知。这位我们知之甚少的女子,在乡间过着孤寂但平静的生活。

    1957年,柴德赓先生有惊无险地过关;郦氏毫无知觉地在乡间务农糊口,编织一些小手工制品换取油盐酱醋。

    1960年前后,柴德赓先生作为江苏师范学院历史系主任和民进的中央委员、江苏省副主任委员、苏州市主任委员,事业和社会地位都达到高峰,不但可以接济亲戚,而且可以帮助少年时代的朋友们,每月给这个寄15元,那个寄20元;郦氏依然故我,在柴家村务农,编织工艺品。

    “文革”时期,1970年,62岁的柴德赓先生正在学术巅峰,却因体力劳动过重而猝死;郦氏古井无波,依然在柴家村独自生活,并开始接受乡亲们给她的“五保户”待遇。

    后来,陈璧子熬过了艰苦的岁月,得以在改革开放的好日子里寿终正寝,享年76岁;而郦氏还在享受着“五保户”待遇,依然编织工艺品,又平静地独自生活了四年,于1990年去世,享年80岁。

   事后诸葛亮们也许会说:总体看来,命运大致公平。郦氏没有享受过真正的家庭生活,却得到了村里乡亲们的照顾,而且得到了超过柴、陈二人的长寿。但是人生的美满,能够靠简单的年龄计算吗?按照那个时代的标准,这三个人都尽可能地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到最好。然而后来者反观,思之依然痛心。他们大多会伤痛郦小娟修女般的婚姻生活,而我最难忍受的则是永远也无法了解郦女士的人生感受。她出身当地名门,父亲也是知书达理之士,如果教过她读书识字,那么她就能像丈夫那样写下日记,倾诉自己的感悟。而我们后人,就不会为那无穷尽的“无从得知”、“不得而知”感到无地自容。

    君怜天下父母心,我叹人间女儿苦!


       俞宁,美国西华盛顿大学英文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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