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他们是怎么弄学术的-《清代学术史讲义》书评
来源: 作者:张旭东,《东方早报》2014年6月1日   发布时间: 2014-06-06 09:58   1326 次浏览   大小:  16px  14px  12px
张旭东文章书评部分有见地,在此转载,但是作为人物关系的评论,只是引用启功的片面之词。作者没有接触到这些文献史料之故。故在此未转载。

        这部书整理得很好,整理者有水平。但对于“这是什么时候的一部讲义”这个基本问题的回答,却出现严重分歧。“出版说明”说“20世纪40年代初”,李瑚“后记”说“这本书收录了70年前……听柴德赓先生讲课时的笔记”,末署“2012年3月25日”。七十年前即1942年,正是“40年代初”。但陈祖武序却说“20世纪40年代中,抗战胜利,柴青峰先生德赓重返辅仁”讲授清代学术史,真是莫衷一是。

  这个问题不是不能回答。《讲义》讲到明梅鷟时说:“若余嘉锡先生,自十九岁研究《四库提要》,以至今年六十四岁,故能精熟。”(83页)余季豫生于1884年,以虚岁计,六十四年后当为1947年,与陈祖武说合。陈智超《千载师生情》(商务新出《中国史学名著评论》附录)说1946年秋柴返回辅仁,亦合。李瑚高年作跋,概以整数,说得过去。“整理说明”据之而误。陈祖武这篇序概括各章大意,四平八稳,不见得好,但对年代敏感,史家求真,倒值得喝彩。

  考这个时间有什么用?知人论世,在下面会看到分别。

  柴德赓在梳理剃发令颁布之前的民族思想时说:“中国史上民族思想发生甚晚,南北朝时代,无所谓民族思想,北方人投南方,南方人投北方都不算一回事,都照样做官。唐朝人亦不讲民族思想,太宗时,官儿有一半是胡人,也不理会。到宋朝民族思想才激烈,宋末义士甚多,不仕异族。明末的民族思想是在剃发令下达后激起来的,之前没有。”(31页)其原因有三:一,明末李自成入关,官员受他压榨很深,清兵入关官吏反觉得可以苟安,大批投降。二,明末有三饷(辽、剿、练),清兵入关后,立即取消,老百姓一身轻松。三,清朝的制度,旗人当兵是义务,汉人不强你当兵;旗人不许经商。老百姓种田、经商,少受骚扰。“不与民争利,老百姓就不觉得有亡国之痛了。至于士大夫,不讲民族思想的更多。举子、秀才更谈不到,张献忠在四川开科取士,亦有人投考。他们可以要求李自成开科取士,也可以在清朝考举人进士。顺治三年丙戌科进士,不是取了几百人吗!第一名是傅以渐,聊城人,去年傅斯年先生提起傅以渐,原来是他的先世。这一科很寒碜,全是北方人,南方人来不了,还在抵抗。这样的士大夫还有什么民族思想可谈!”(同上)

  这话若说在1947年前后,那隐含的内容就出来了。我们知道,抗战结束后,傅斯年最主张惩治汉奸及追究留下未走者,“傅斯年惩治汉奸的声誉让人们相信,汉奸应该押送到他那里去拘禁”(王汎森《傅斯年:中国近代历史与政治中的个体生命》,205页),甚至引起了抗议游行。傅斯年档案里更保留了一位实业家聂云台写给傅斯年的信,揭发他服务于伪政府的一个亲戚、著名历史学家瞿宣颖(兑之)就藏在他家里(同上)。这些把我们拉回到那个历史年代。

  没有见到有材料反映傅斯年对陈垣有什么不满甚至追究,但柴德赓的这段话不会空穴来风。柴自己离开北京去了四川的白沙女师,不存在这问题,他是为陈垣护。不期然地,为历史学家傅孟真先生上了一堂历史课。

  陈垣看不起思想史研究也是一重公案。认为“什么思想史、文化史等,颇空泛而弘廓,不成一专门学问”,警告蔡尚思应该“缩短战线,专精一二类或一二朝代,方足动国际而垂久远”,不然,“虽日书万言,可以得名,可以噉饭,终成为讲义的教科书的,三五年间即归消灭,无当于名山之业也”(《陈垣来往书信集》增订本,383页)。

  至于学术史,援庵应该不会看不起,因为他也讲过清代学术的课(柴著与之亦有渊源),但是很显然,学术史的研究弄不好依然要犯同样的毛病,所以援庵原话是“思想史、文化史等”。同时,援庵看不起“终成讲义的教科书”,这也当是柴不甚重视此讲义的原因。今日某巨公自言可以同时带思想史、文化史、学术史、经学史四个方向的博士,在援庵眼里,前两项首先便落了空,后两项怎样,也难说。援庵这话不是真的反对这几种史,是反对这种极易出现的倾向。

  柴德赓喜欢引用沈钦韩的几句话,沈在《王荆公文注自序》里说:“夫读一代之文章,必晓然于一代之故实,而俯仰揖让于其间,庶几冥契作者之心。”这话也可以这么说,“夫论一代之学术,必晓然于一代之实。”不还原历史背景,不能读懂文章;不了解历史细节,不能理解一代之学术。这是柴著第一个特点,从考史走向学术史。

  柴著注重讲“现状”,是这个特点的反映。他谈到清人入关以后,“第一等读书人决不应考,决不应徵,不考自然不做八股文,一入学即读有用之书,为学问而学问,所以清初学者盛极一时,人人著书立说,开了许多新路子,造成新的学风”(34页)。但不应考,不应徵,当然有风险。清人其实有不能不考的苦衷,为门户计,有的先跪在祖宗神主前打了板子,再去应考的。也有一经考上,立即归家,一辈子不做一天官的,因已保门户,便不进取。明史馆初开,徵聘黄梨洲,不去,没有法子,就让弟子万斯同、万言,儿子黄百家参加(47页)。为了笼络,康熙十八年举行一次博学宏词,十七年即开始保举,地方官如有人才而不保举,则治罪,故官员皆至遗民家叩请应试。能不参加者,生死须置之度外。顾亭林寄诗友人:“为言顾彦先,已办刀与绳。”亭林被保在内,为其甥所撤出。黄宗羲亦被撤出,京师有学生(33页)。剃发令颁布以后,有人剃一次头,作祭文一篇(32页)。环境写出来了,才能让人理解这环境里会产生什么,清代学术就在这氛围里逐渐酝酿。

  黄宗羲治史,自谓其父被逮,谓之曰:“不可不通知史事。可读《献徵录》。”(46页)焦竑《献徵录》记明代碑传,即名人事迹。柴著第二个特点,就是讲很多故事,讲掌故。我们看到李瑚笔记记了很多例子。掌故是什么?掌故是学术史,谁传谁,谁骂谁,皆是也。可以想见这课当时的效果。沉淀了故事,上升到理论的所谓学术史,摆了辨章学术的姿势,流于姿势而已,一打就垮,也没劲透了,“可以噉饭,可以得名”,以虚论为入微。

  柴著很多地方注重细节,他讲清代学术的形成,其中一点,万历年间是个转折,清代初年的学者,生在万历年间的非常多,严衍生万历三年,钱谦益万历十年,孙奇逢万历十二年,朱舜水二十八年,李清三十年,傅山三十二年,黄宗羲三十八年,张尔岐四十年,顾炎武四十一年,王船山四十七年,马骕四十八年,这些人鼎鼎大名,都生于万历年间,开花结果都在清初(25-27页)。

  有些地方讲得比较细,比如他讲顾亭林治学一诵二听三抄。诵就是大声念,然后背出来,三大家里面顾最行,后面王念孙行。听比较有意思,他找声音洪畅者四人,设左右坐,先生居中,使一人诵而己听之,遇其中字句不同或偶忘者,详问而辩论之。凡读二十纸易一人,周而复,《十三经》毕,接温《三史》,或《南》《北》史(63页)。抄就是抄书。柴先生不是给你总结,而是摆给你看。“你看!他们是怎么弄学术的。”

  他这样深进去讲,而不是浮在面上。把清代学术的振兴真正讲出来了。前面两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梁任公讲“思潮”,钱宾四讲“思想”,都觉得有点架空,浮在面上。这倒真不是见庙拜佛,而是鲜明的感受。要究其成因,恐怕不是柴高出梁、钱一截,而是陈援庵“空泛弘廓”四个字挂在头顶,不敢放松,一定要从故实讲进去,从细节讲进去。学术发展有个历史的由头,这才对。不讲故事的学术史,是唬人的。

  第三个特点是认为目录学是学术史,他讲清代,《四库提要》用不上,就特强调《书目答问》,刘乃和是柴的学生,回忆文章里专门提到这部书;《史学丛考》里有一篇专门的文章。目录学是学术史,这当然也是陈垣的意思。

  这本讲义不完整,只讲到钱大昕,钱大昕没有讲完就结束了。三本学术史各有特点,各有侧重。梁任公聪明人,善于找个角度,设个统系给你统起来,读得并不细。钱宾四以人为纲,要细些,但思想和学术混在一起,讲理学人物多。(余英时后来在《论戴震与章学诚》里干脆就叫“学术思想史”,其实很混淆,学术史就讲学术史好了。)柴的这部就注重毛奇龄、汪容甫那些读书多的人,他只讲学术,不混思想,故事多,细节多,看得出,他读得最细。但这要看人,有的人完全略过去,理学人物一个也不讲,有些人读得很细,像全祖望。乾嘉里面,可惜有些人物他没讲,是因为没有读,比如高邮王氏四种可断定没读过,因为在《讲义》里明说陈垣的《读书杂志》被周祖谟借去,两三年不还,他没的读。很遗憾,不然乾嘉这段会讲得更好。我们下面着重讲下章学诚。

  有一句话在讲义里重复了两遍,那就是“陈校长常云,史学不可自章学诚入手”(55、127页)。为什么?还不是因为“空泛弘廓”那四个字,章学诚是史学中的议论派,“主义多,所作者无多”、“少实在东西”(127页)。因为能议论,所以显得有思想。钱大昕,让他如何议论去?

  《文史通义》五将学者分成两种:“高明者多独断之学,沉潜者尚考索之功。”其实,这不是两种人,是两种状态。只有在沉潜考索的基础上,才有可能走向高明独断,谁见过没有沉潜考索的高明独断?人的性分确实在两者之间有偏优,但学术之路都得这么走,就是从考索走向独断,两种状态交叉出现,螺旋上升。不走就跑要不得。

  章学诚推崇郑樵《通志》,认为“卓识名理,独见别裁”,“足以明独断之学”。看不起马端临《文献通考》,“分析次比,实为类书之学”。章氏恨类纂,认为编纂材料无独到见解。很多时候独到见解就是善于找到一个角度,并非真理在握。柴德赓认为《文献通考》之类,实则可以保存材料,亦甚可贵。可见两派意见实在不合。十年前(即1937年),钱穆《近三百年》谓“东原、实斋乃乾嘉最高两大师”,可谓拔高。上世纪七十年代余英时作《论戴震与章学诚》,正要坐实师说。他说:“为什么王阳明为了和朱熹争论‘格物’‘致知’的问题,最后必须诉诸《大学古本》,踏进了文本考订的领域?”认为明代理学走到清代考证学有“儒学传统”内的“内在理路”(三联版《论戴震与章学诚》总序)。原来清代考证学的形成竟然有这样的内在理路!我们讲“实事求是”,从来不讲“实逻辑求是”,内在的理路只是逻辑,不是“实事”,要得到“实事”就得考史。柴的这部残缺的讲义倒是立得住。

  看书这件事,有时候视野窄又盯着看,容易“一星如月看多时”,小星看成大星,大星看成月亮。余先生是月亮还是太阳,我不敢说,但无论如何都是大星;柴先生著作少,只好是小星。但一篇十二页的文章《章学诚与汪容甫》及半部《清代学术史讲义》已使大星相形见绌。当然这是我一人的看法,难免是“抱着小星当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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