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逸友柴念东兄给我传来了一帧台静农先生于1948年致其祖父柴德赓先生的信札，让我为其审校释文。由于这一因缘，我得以一睹台静农先生翰墨生香的珍贵手札。

现在大陆知道台静农先生的人不是很多了。台静农先生(1903--1990年)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著名作家，在《鲁迅日记》及其书信集中，时常会读到他的名字。1925年，20出头的文学青年台静农初识了鲁迅先生，此后11年始终与鲁迅先生保持着深厚的师生之谊。也正是在鲁迅先生的影响和倡议下，台静农等人于1925年在北京成立了五四时期颇具影响的文学社团——未名社。1946年，台静农先生应许寿裳先生之邀赴台执教，初只作临时之想，故将其书斋取名为“歇脚庵”，不想此“一歇”竟长达44年！直至1990年台先生辞世，他再也没有回过大陆。

至于收信人柴德赓先生，恐怕知道的人就更少了。柴德赓（1908-1970年），字青峰，我国著名的历史学家、教育家和书法家，陈垣先生的学术传人，启功先生的大师兄，曾与启功、余逊、周祖谟并称为辅仁大学“四翰林”。先后执教于南北多所高校，历任辅仁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江苏师范学院（苏州大学前身之一）历史系教授兼系主任，著有《史学丛考》、《史籍举要》、《清代学术史讲义》、点校本《新五代史》等著作。“文革 ”期间，柴先生受到迫害，于1970年1月在农场劳动时因心脏病突发去世，终年62岁。

台静农先生长柴德赓先生五岁，二人私交甚笃，书函往来频繁。1946年，台先生与柴先生自四川白沙分别后，便相隔在海峡两岸，初期尚有书信来往，“三通”断绝后遂音信杳然。
    这封写于1948年夏季的航空邮件，使用的是国立台湾大学专用信笺。虽仅500字，却涉及了中国现代文学史和学术上的诸多名人。计有：陈垣先生及其女陈慈女士、许寿裳先生、溥雪斋先生、沈刚伯先生、向达先生、魏建功先生、戴君仁先生、启功先生、刘乃和先生等人。信中谈及延师、作文、临帖、索画诸事，由此我们知道，台静农先生涉猎非常广泛，他不仅是著名的作家、文学评论家，还是颇有建树的学者和出色的书法家，从而使我们对台静农先生有了一个全面、立体的了解。

下面，我就简单谈谈台静农先生的书法。想必大家已为台先生信札中那奇肆古雅、利落有神的书风所心折了吧。其实，书法只是台先生创作、治学之余的“学之终事”。

在《静农书艺集》序中，台先生介绍自己的学书经历：“余之嗜书艺，盖得自庭训，先君工书，喜收藏，耳濡目染，浸假而爱好成性。”后来他将全部精力投身于新文学创作，“取悦新知，视书艺为玩物丧志”，故一度中辍。直至抗战军兴，台先生避地入蜀，复临旧碑，得沈尹默先生指点，又于胡小石、张大千处获书法秘笈，遂境界别开，格调生新。其后，“时日累聚，亦薄有会心”，一时间求字者胜于问学者。来台后，由于台先生与鲁迅及左翼文坛的关系，其行动和言语多受台湾当局的监控，台先生遂浸淫于书学翰墨中，“每感郁结，意不能静，惟时弄毫墨以自排遣，但不愿人知。”然而，幽兰在空谷，芳香自远溢。在台先生80高龄时，因晚辈学生的极力张罗，台先生首次在台举办书画个展，不意轰动宝岛，从此书名日隆。

信中台先生提到其临写米芾的《蜀素帖》，我们虽不能见，但同在1948年夏，台先生曾将自己所临的苏东坡《王晋卿帖》寄给了柴德赓先生。与东坡墨迹相较，颇有虎贲中郎之似，可见台先生临帖功夫之深、涉猎之广了。

 

 台静农临作

苏东坡《王晋卿帖》

附：释文

青峰吾兄史席：

日前奉书，想已达左右。

陈慈[1]小姐过访,未找到弟之寓址。昨得其一信，顷往访，已晤。伊为小儿所累，就事与否，尚不能决定。台大文学院本约建功[2]兄，不知何故中变？传为沈刚伯，[3]亦未见其来，因此四系主任尚未定。将来主英文系者为熟人，陈小姐若决定教书尚可为之进行。至于静山[4]先生处，弟明后日即与复之。静山下年将专任台大，已接洽妥，特未下聘书耳。建功有信云，下月来台筹办国语小报，此在岛上甚有用也。暑中兄作何业？弟方草一小文，以大学藏有清人传奇两种，为海内不易见者，欲为之作一介绍耳。弟之汉乐舞考，去年此时已完稿，因季佛[5]先生坚欲由大学印出，作为研究室专门报告。弟以近年来无长篇揅述，只有以此充平日坐研究室成绩。乃至今印行与否，独无结果。俟开学后大学仍不印，当即寄奉投《辅仁学志》，并求教于师友耳。春间向觉民[6]兄渡海，为读一过。其中散乐部分，关于中西交者颇得订正。年来所引头绪有三四题目可作，但不专力于一问题。平日读书太杂，至有此病，深以为愧。日前漫临《蜀素帖》一过，原拟寄兄转刘小姐[7]，以不能佳，故未寄。雪斋[8]、元白[9]两先生于襄阳野老[10]书皆精到，弟于此道，究为野狐禅，实恐见笑于大家也。元白许为弟作一幅，若已画成，邮寄亦便否？虽中心盼切，又不敢一再促之。兄幸为图之。草之，即请俪安！

卄九[11]  弟静农顿首

援师[12]处，乞代为问安。

 

[1]陈 慈：（1918-  ），陈垣先生之四女。

[2]魏建功：（1901-1980），字天行，笔名健攻、山鬼、文狸等；江苏海安人。著名语言文字学家、教育家，现代语言学的早期开拓者之一，北京大学中文系古典文献专业的奠基人、任北京大学副校长。

[3]沈刚伯：（1896-1977），名汝潜，字大烈；湖北宜昌人。著名历史学家、教育家、学者。国立中央大学历史系教授（1931～1948），1970年当选台湾中央研究院院士。

[4]戴君仁：（1901-1990），名静山；浙江鄞县人。著名学者，1948年后任台湾大学中文系教授。

[5]许寿裳：(1883-1948)，字季佛；浙江绍兴人。现代传记作家、教授。与鲁迅是挚友，1946年赴台湾任编译馆长，台湾大学国文系主任。

[6]向 达：(1900-1966)，字觉明、觉民；湖南溆浦人。著名的历史学家、中西交通史和敦煌学专家。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图书馆馆长。

[7]刘乃和：（1918-1998），女，天津市杨柳青人。著名历史学家、文献学家、中国历史文献研究会会长、北京师范大学古籍所教授。毕业于辅仁大学，与启功、柴德庚同为陈垣得意弟子，并多年担任陈垣秘书，陈垣去世后，作品、文集、年谱大多由刘乃和整理校订。

[8]溥雪斋：（1893-1966），本名溥伒，号雪斋；清道光皇帝曾孙。辅仁大学美术专修科（美术系）导师兼主任。

[9]启 功：（1912-2005），字元白，元伯；北京人。著名书法家，教育家，诗人。北京师范大学教授。

[10]襄阳野老：指北宋著名书画家米芾。

[11]据内容考，此为1948年夏事。

[12]陈 垣（1880-1971），字援庵，广东新会人。著名历史学家、宗教学家、教育家。辅仁大学、北京师范大学校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