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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新五代史》的內容和體例
歐陽修作五代史記七十四卷,後世爲別於薛居正等所修《舊五代史》,稱它爲《新五代史》。這是二十四史中唐以後唯一的私人修史。
歐陽修於宋仁宗時主持官修《新唐書》的工作。他在修唐書的同時,搜集了五代的史料。歐陽修比薛居正等修史差不多晚一百年,凡薛居正等所見不到的材料,他都可以見到。象南唐、吳越、北漢入北宋版圖均在薛史成書以後,歐史更可以詳盡記載。所以從史料講,歐史應該比薛史更豐富些。而事實卻不是如此,新增的固然不少,削減的卻多得多。
薛史材料,多根據五代實錄。其編纂方法是將本紀列傳按五代次序,連接起來,實在等於五代分修。其長處是材料較多,敍事較詳。短處是文辭繁冗,議論平庸。歐陽修不滿意這些,因爲對薛史徹底地加以改編。
歐史的做法,既仿《春秋》,又學《史記》。仿《春秋》是指褒貶議論,學《史記》是指編纂方法。歐陽修把薛史完全打散,重新組織。他把五代十三個皇帝前後連接起來。在每個皇帝的本紀中,除了開端一段敍述較詳外,逐年大事寫得很簡單。薛史多載詔令,歐史全刪。薛史本紀六十一卷,歐史只存十二卷。歐陽修把重點放在書法褒貶上面,本紀材料太少,不能說明問題。同時,他卻特別注重中國邊境各少數民族和五代的關係,不斷記載他們來貢、來使,有些是薛史所未載的。這種記錄,多數爲五代塗脂抹粉,其實五代既無此重大影響,各族也不是爲“慕化”而來,這是學《春秋》的毛病。
其次,歐史列傳,名目繁多,可以說是人物分類,每人歸口。歐陽修把專在某一代做官的人列入者一代的大臣傳,其他歷仕數代的人列入雜傳。此外,歐陽修創造一些類傳的名目,和前史亦有所不同。如把死節死事分爲兩傳,又立《義兒傳》、《伶官傳》、《一行傳》等。他還特撰《唐六臣傳》,以諷刺唐朝宰相張文蔚等幫同朱溫篡位。這種編纂方法,完全爲了體現所謂褒貶精神。
至於十國,和五代同時並存,還占大半個中國的地方。時間最長的是吳越,有八十四年。最短的是北漢,也有二十八年,比五代哪一個朝代都長。它們有的自製年號,有的表面服從中原王朝,實際完全獨立。薛史修成時有三國尚未歸附,記十國材料不多,可以理解。歐史《十國世家》只有十二卷,這是很不相稱的。
從以上情況看,歐史以簡爲主,以文章見長,有寓褒貶於體例之中。這是一個特點。這樣他還嫌不夠,每卷後面(有時在卷中、卷首),絕大部分有正面評論,常以“嗚呼”二字發端,發表長篇議論。歐陽修恐怕讀者不能領會他的《春秋》筆法,還由他的學生徐無党作注說明.可見他是很重視他自己這一套寫法的。
二、《新五代史》爲什麼獨享盛名
歐陽修作五代史,以模仿《春秋》相標榜。可是劉敞說:“好個歐九不讀書”。劉攽因歐史無韓通傳,以爲只能算“第二等文字”。可見同時學者對歐史估價不算太高。吳縝作《五代史繤誤》,挑剔史料方面的錯誤。司馬光修《通鑑》,於《新、舊五代史》雖然兼收並蓄,但事實多取之《舊五代史》。歐陽修作了許多論,司馬光僅取馮道、王守恩傳論。由此也可看出當時歐史地位未能壓倒薛史。
但是,到了南宋以後,薛史讀者日少。金章宗泰和七年(一二○七年),明令“新定學令內削去薛居正五代史,止用歐陽修所撰”。這是北方金朝的法令。南方又怎樣呢?南宋此事正是理學盛行,要維護封建禮教,當然也是獨尊歐史。到了明朝以後,薛史幾乎絕跡,若不是四庫館臣搜輯《永樂大典》和其他書籍拼湊成書,根本就見不著《舊五代史》了。歐史何以有這麼大的力量?這一方面是由於歐史文章好,一方面是由於宋以後中國封建社會發展的趨向。肯定說,歐史比薛史更能爲封建統治服務,更符合封建地主政權的需要。
歐史效仿《春秋》,最突出的一點,是尊王思想。尊王本來包括統一在內,五代不是統一時代,歐陽修對五代的八姓十三君,除了對唐明宗、周世宗有不同程度地褒語外,其餘都無好話。對後樑則《家人傳·論》云:“梁之惡極矣!自其起盜賊至於亡唐,其遺毒流於天下,天下豪傑,四面並起,孰不欲戳刃於其胸。”對後面晉則《杜重威傳·論》云:“晉之事醜矣,而惡亦極也!其禍亂覆亡之不暇,蓋必然之理爾!”宋初有一種議論,即是以爲梁爲偽,不承認梁爲正統。《歐陽文忠公集》有《正統論》三篇,根據《春秋》之義,以爲梁固然不得爲正統,“五代之得國者皆賊亂之君也,而獨偽梁而黜之者,因惡梁者之私論也”。他又在《或問》一篇中重申其義云:“彼有梁之土地,臣梁之吏民,立梁之宗廟社稷,而能殺生賞罰,以制命於梁人,則是梁之君矣,安得曰偽哉!”這是強有力地爲梁辯護。
以五代爲統系,關係到宋得國的問題,儘管五代的皇帝不像樣,但從唐至宋,一脈相承,不能不承認,這只是一個方面。歐陽修所關心的更有重要問題在。《一行傳·序》云:“五代之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至於兄弟夫婦人倫之際,無不大壞,而天理幾乎其滅矣。”《晉家人傳》亦概歎:“禮樂崩壞,三鋼五常之道絕。”歐陽修要回復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封建秩序,即使象五代那種君不君,父不父的情況下,也不允許臣不臣,子不子。這是歐陽修苦心孤詣,不可動搖的論點。
從這個維護封建秩序的觀點出發,歐陽修對五代那樣亂世的人物也提出嚴格的要求。《王彥章傳·論》:“天下惡梁久矣!然士之不幸而生其時者,不爲之臣可也。其食人之祿者,必死人之事,如彥章者,可謂的其死哉!”他惡梁是恨他篡唐,教人終於梁又是一回事。食人之祿者死人之事,這是歐陽修的中心思想。他批判馮道時引五代小說中王凝妻李氏因旅店主人拉了一下她的手憤而斷臂這件事反復說,無非教人忠於一主,不可失節。他有時說得娓娓動聽,有時說得慷慨激昂。他何嘗愛五代那些皇帝,可是他爲了維護封建秩序,不能不教人去愛他們。這樣,歐史對封建統治起了積極地擁護和捍衛作用。理學家空喊三綱五常,不如歐陽修通過歷史事實教育人來得有效。無怪朱熹很欣賞歐史,認爲“文字好,議論好”。清乾隆年間趙翼也說:“歐史不惟文筆潔淨,直追《史記》,而以《春秋》書法褒貶紀傳之中,則雖《史記》亦不及也。”
歐陽修的尊王思想爲什麼這樣強烈?歐陽修是地主階級的學者,又是宋朝高級官吏,他很瞭解宋朝統治者的需要。宋初對於五代節度使專橫的局面非常還害怕,防止武將很嚴,就是怕他們反叛或者發動宮廷政變。歐陽修對五代人物進行嚴格的褒貶,就是直接爲宋朝統治服務,也是爲封建制度的長期存在進行維護。這是歷史爲政治服務的典型。
《春秋》之義,有所謂攘夷一說,歐陽修又如何呢?
五代之中,唐晉漢三代都是沙陀人所建。歐史與後唐賽天神、祭突厥神、傳箭、撲馬等,皆以爲“夷狄之事”;於後晉則以爲“起於夷狄,以篡逆而得天下”。這也算是貶詞了。可是《桑維翰傳·論》云:晉氏“以契丹而興,終爲契丹所滅。┅┅夫本末不順,而與夷狄共事者,常見其禍,未見其福也。”这就叫人有些糊塗了,石敬瑭父子是“夷狄”,契丹也是“夷狄”,究竟是誰和誰共事呢?原來歐陽修於石晉雖然亦有貶斥,但是石晉已進於中國而爲君,故認爲石晉與契丹有所區別。
歐陽修所處的時代,正是宋與遼對峙的局面,北宋人對於夷夏之辨,還不十分嚴格。當時宋朝統治集團不敢談攘夷,一味向契丹求和。歐史對仕與契丹的人也沒有特別貶斥。象契丹入中國打草穀是中國歷史上落後民族入侵的大事情,而《四夷附錄第二》則僅輕描淡寫地說:“自古夷狄服叛,雖不系中國之盛衰,而中國之制夷狄,則必因其強弱。”馮道曾降契丹做了官,歐陽修批評他也只是就食人之祿、死人之事立論,並不特別提及他投降契丹之事。可見歐陽修攘夷一層不如尊王有力。
我們當初不明白,爲什麼女真人也尊信歐史,以爲女真與契丹相類,提倡歐史,於女真沒有什麼好處。原來照歐陽修的主張,即使“夷狄”入於中國,稱皇帝,仕於其朝者仍應爲其效死盡忠,這叫做君臣父子無所逃於天地之間。因此,金章宗提倡歐史,有益無損。當然,歐陽修這種歷史觀點是非常有害的。
三、怎樣認識五代這個時代
歐陽修把五代看成一個極亂的時代,《一行傳·序》:“五代之亂極矣,傳所謂地閉、賢人隱之時歟!”《唐廢帝家人傳·論》:“五代之際,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道乖,而宗廟朝廷,人鬼皆失其序,斯可謂亂世注者歟!自古未有之有也。”這是從統治階級內部的矛盾和封建秩序的破壞來立論的。當然,以五十三年的時間,換了五代十三君。五個朝代中,又有三個是沙陀人建立的。這些皇位,都是大軍閥經過劇烈的戰爭或者巧取豪奪而來的,每一次政權的改移,都有成千成萬的人付出生命。即使政權暫時安定下來了,可是賦稅繁重,刑罰殘暴,生產遭到破壞,人民的生活困苦不堪。這是一個軍閥專政的時代。史弘肇說:“安朝廷,定禍亂,直須長槍大劍,毛錐子安足用哉!”倒是赤裸裸地真心話。
但是,歷史總是在前進的。要認識五代這個時代,不能只看軍閥混戰那種漆黑一團的情況,而要從整個中國社會的經濟發展來考慮。
五代本身雖然只有五十三年,可是,朱溫即位以前的一段醞釀時期很長。如果從中和三年(八八三年)黃巢退出長安、朱溫做宣武軍節度使那一年算起,到宋太平興國四年(九七九年)十國中最後一國北漢滅亡止,實際有九十七年。
五代戰爭頻繁,也要分別而論。自中和三年諸鎮兵合力攻黃巢起,至龍紀元年(八八九年)秦宗權兵敗被殺止,這七年主要是以農民軍叛徒朱溫爲主聯合各地主武裝和農民軍交戰的時期,戰爭的中心在河南。五代初期的軍閥,有的是農民軍的叛徒反攻農民軍以取富貴的,有的是先跟著農民軍走,到農民軍失敗又投向朱溫、李克用、李茂貞等以保存實力地位的,也有的是一直和農民軍作對的地主武裝逐漸發展起來的,這些都是野心家,一心只想擴大自己的地盤。農民軍徹底失敗了,這些野心家不是先後進入長江以南另謀割據,就在中原火拼。從龍紀元年到梁乾化三年(九一二年)朱溫死爲止,這二十四年是朱溫與山西的李克用父子、陝西的李茂貞的爭奪戰。儘管朱溫篡了位,李克用、李茂貞還都稱唐天祐年號,不承認朱溫。從乾化撒年李存勖取幽州以後,晉兵逐步取河北,到梁末帝龍德三年(九二三年)止,這十年史晉兵和梁形成南北對峙即所謂“相持河上”時期,最後李存勖從東平奇襲汴州,梁逐亡國。以上三個階段前後四十年,不斷有大規模戰爭。這是唐末農民大起義失敗以後出現的大分裂局面。
從唐莊宗即位後(九二三年)大規模戰爭少了,直到石敬瑭引契丹入中國,燕云十六州入於契丹。從開運元年(九四四年)到四年,契丹大舉入寇,黃河南北遭空前未有的掠奪和殺戮。從劉知遠建立後漢起,情況又緩和了。
由此可見,戰爭最多最殘酷的時期,多半在唐末和梁的一代,後來在石晉之世。地點則在黃河南北。當然,由於戰爭的破壞,官吏的剝削,人民生活是痛苦的。
五代的政治,大權操在軍閥手裏,節度使有無限權力。因此,政府和節度使之間的矛盾是很大的。但是,統治階級和人民自檢的矛盾更加尖銳。因此,政府不能不從政治上進行一些改革。象唐明宗在位的八年,周世宗在位六年,力求安定社會秩序,在政治上進行一些改革。不能一筆抹煞。
歐陽修看不起五代的典章制度和文化,他在《司天考·序》說:“五代禮樂文章,吾無取焉。”他所以看不起五代的典章制度,是以宋代來比較的。他壓低五代,也是爲了突出宋代。其實,五代文化也並不低。後唐長興年間,國子監雕刻九經,這是中國文化史上的大事。不久,和凝自刻文集百卷,可見雕刻版印刷的發展。開運年間,當兵荒馬亂之時,卻修成舊唐書二百卷。南唐的寫本和藏書很有名,是後來宋朝三館的基礎。古典文學中詞的一體到五代開花結果。畫家中出現了很多人材,所流傳至今的名畫,爲我國藝術寶庫中增加了光彩。
歐陽修對十國也看不起。《十國世家·序》中所述,無一句好話,最後說:“清風興,群陰伏;日月出,爝火息,故真人作天下同。”真人當然指趙匡胤兄弟。這種說法,是更露骨地爲宋代統治服務。
十國對中國歷史發展有貢獻的,主要在於開發長江以南地區。江南經濟,經過三國至南朝發展較快,但比北方還差得多。至中唐以後,浙西的幾個州生產水準已超過北方。但象湖南、廣東、福建等地,生產水準還是較低,戶口也比較少。經過農民起義,到五代十國時期,因爲建立政權,經濟上要求自給,不能不鼓勵生產。又因爲比較長時期沒有大規模戰爭,社會秩序相對安定,不論已開發或未開發地區,生產水準都有所提高。吳越和南唐地理條件最好,又注意水利,設立營田治水專官,經濟力量最爲充裕。蜀是天府之國,湖南馬氏種茶謀利,荊南高氏靠經營商業。嶺南劉氏靠海上交通。福建最閉塞,從黃巢的農民軍開山路如閩,又至廣東以後,和外界接觸多起來,生產水準迅速提高。舉漳泉二州爲例,《新唐書·地理志》:漳州三縣,“戶五千八百四十六,口萬七千九百四十”。泉州四縣,“戶二萬三千八百六,口十六萬二百九十五”。《宋史》記太平興國三年陳洪進獻漳泉二州,縣四十,戶十五萬一千九百七十八。從戶口看,漳泉兩州必全國其他地區發展都快。當時北方戶口逃亡,上產破壞,和閩中相比,相去不知幾何。閩如此,其他如吳越、南唐、蜀中自然更要好些。
正因爲經過十國一段長的時間,南方經濟基礎很好,宋統一中國後,南北經濟得到迅速恢復發展,南北的生產水準出不多一樣,而南方後來居上之勢也逐漸形成,中國的封建經濟就出現了新的面貌。這是唐末農民大起義長期鬥爭的結果,應該予以足夠的重視。歐陽修對五代十國的看法,沒有從上產發展、階級鬥爭著眼,是不正確的。向來對於五代十國有些錯誤看法,多數來源於《新五代史》,必須加以糾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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