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书谢昌元〈座右自警辞〉跋》
来源: 《青峰学记》   发布时间: 2012-10-18 09:21   5571 次浏览   大小:  16px  14px  12px
史树青,著名历史、考古、鉴定家。柴德赓得意学生。此文发表在《中国历史博物馆馆刊》1989年总第13、14期。

 

     昔年肄业辅仁大学,从诸暨柴青峰先生(德赓)游,1943年12月,先生发表《〈鲒埼亭集〉谢三宾考》(载《辅仁学志》第十二卷第一、二合期),当时北平沦陷,先生著文揭发明末遗臣谢三宾两次降清,卖友求荣,以痛斥卖国汉奸,宣传爱国主义,用意十分深远。

    先生在论文中,多次列举全祖望《鲒埼亭集》对谢三宾异称十三处,并举同时黄宗羲《南雷文约》等书对谢三宾异称亦十三处。在《鲒埼亭集》中,除直指其名外,有谢氏、谢太仆、故太仆、谢阁学、降臣、降绅、降人、降臣夫己氏、降绅夫己氏、夫己氏、老奸、谢昌元诸名。这些异称或直著其名,或隐约其词,大抵因时代不远,子孙犹存,且文集非史传,故随手应用。至于《南雷文约》等书所称,如鄙夫、乡绅、乡老、富绅、绅某、东山、降人、降臣、降臣无己氏、逆绅、叛儿、逆竖、贼臣等,多为遗民对谢三宾之痛贬。其与全祖望同者,有降人、降臣、降绅、夫己氏数种。

    最可使人注意者,全祖望对谢三宾的一个异称为谢昌元,见于《鲒埼亭集外编》卷八《族祖苇翁先生墓志》:“苇翁讳美闲,先宗伯公之孙,二何先生子也。国变后,自以明室世臣,不仕异姓,集亲表巨室子弟为弃 社,吾家族祖木千先生暨先曾王父兄弟皆豫焉。谢昌元闻而恶之,曰:‘此辈不复求死所耶!’”

    谢昌元名,见《宋史·文天祥传》。天祥被执至燕,“(王)积翁欲合宋官谢昌元等十人请释天祥为道士,留梦炎不可,曰:‘天祥出,复号召江南,置吾十人于何地!’”即此谢昌元也。

    中国历史博物馆藏《文天祥书〈谢昌元座右自警辞〉》长卷,纸本,纵36.7厘米,横335.7厘米,纸三接,草书七十一行,其间《座右自警辞》44行,315字,字体较大,文跋27行281字体较小,款署“咸淳癸酉六月吉日,后学文天祥书。”下钤“文天祥氏”篆书朱文方印。卷后有南宋王应麟书赞;元蒋岩,明万韫辉、邾智、廖驹、程启充跋,并有谢源(字孟本)小楷书渠远祖谢昌元《行实》。包首有乾隆题签“文天祥书谢昌元座右辞,内府鉴藏”,下钤“神品”、“乾隆宸翰”篆书朱文方印。明都穆《寓意编》,清吴升《大观录》、安岐《墨缘汇观》、《石渠宝笈续编》著录。

    此卷为文天祥于咸淳九年(1273)所书以赠昌元,时昌元年六十岁,天祥年三十八岁,故有“后学”之谦称。是年正月,天祥除湖南提刑,辞免不允,三月领事。《文山先生集》卷四有《湖南提刑到任谢皇后表》,则此时天祥、昌元皆在湖南也。昌元以东汉冀州刺史苏章公法私恩之辩,而以敦友道、扶世教为己任,斥世之卖友求荣、钓名干进者,置之座右以自警。天祥跋谓:“足以树大伦,敦薄夫,救来学之陷溺而约之正”,并赞昌元为“真仁人”。(此跋文《文山先生集》未收)王应麟赞此卷:“敬斋(谢昌元字)述之,矫薄归焉,文山健笔,立懦廉顽。”
此卷据《寓意编》所记,长期为谢氏子孙保存。至明初为谢源所有,据源所撰昌元《行实》:“昌元字叔敬,号敬斋,资州资阳人,淳佑四年以《易经》魁蜀省,登进士第,累官至秘书少监。宝佑五年以知施州除太常博士。南宋亡后,至大都大安阁里朝见,圣旨劳问甚悉,分付平章:‘他是直南好秀才,你好看觑他者。’……又奉圣旨,随驾上都。嗣是,日蒙宣问,因得历陈时政得失,无所顾忌。奉圣旨:‘将谢秀才所奏各事遍天下。’累蒙圣问,欲得何官,尚书累辞不拜,曰:‘陛下安用此亡国之臣。’至当年七月,内忽承宣命,赐以前职,勾当专一讲究中书省里公事,尚书再拜。……留京十有四年,……至元二十九年卒,年七十九。葬鄞邑翔凤乡之原。”

    谢昌元史无专传,除了谢源所撰《行实》外,元人袁桷《清容集》卷三十三《师友渊源录》称:“谢昌元,资州人,淳佑甲辰别院第一,守封州,提举广东常平。幼岁见刘文节公光祖,能道蜀士大夫言行,可传录,言蜀中亡事甚惨,侨居于鄞。入朝,为礼部尚书。”
又袁桷《延祐四明志》卷五称:“谢昌元字叔敬,西蜀资州人,幼岁见刘文节公光祖于简州,应对敏解,为题扇赠之,且勉以学。见魏文靖公了翁,复奇之。类试四川第一,调绍庆府教授,守施州,筑城以备御。开庆元年,除太学博士,迁太常博士,知封州,新学校。提举广东常平茶盐,奏蠲盐银,以宽民力,疏入不报,卒捐俸代偿之。为沿海参议官,因家于鄞。德佑元年,以著作郎迁秘书少监。……(至元)十四年,世祖平宋,乃命子召昌元入朝,上深器之,呼为南儒,预议中书省事。……为礼部尚书。……至元浑一之际,凡所朝议,昌元诸人皆得预闻,后以老归,卒,葬于鄞。”

    自《延祐四明志》后,所修四明诸志仍之。至清康熙间,邑人闻性道修《鄞县志》,始削去昌元传。观《延祐志》所载,昌元除以降臣为新朝谋治外,似无大过可议。全祖望以昌元名三宾,尚有大事可查。

    《鲒埼亭集外编》卷六《陆宇墓碑铭》称:“夫己氏贻书定海镇将,有请杀六狂生以靖乱之语。当时六狂生皆空儒,独先生以贵公子毁家输饷,夫己氏尤欲杀之,不料其计之不行也。先生贻之书曰:‘昔德佑之际,谢昌元赞赵孟传诱杀袁进士以卖国,执事之家风也。今幸总戎不为孟传,遂使初事不得收昌元效顺之功,以是知卖国之智,亦不能保其万全也’。夫己氏得书,咋舌而已。”谢昌元所赞赵孟传诱杀之袁进士即袁镛。《乾隆鄞县志》、陆心源《宋史翼》皆有传。万斯同《宋季忠义录》卷八:“袁镛字天与,鄞人,有大志,邃于《春秋》,登咸淳进士第,以父忧未即仕。见国势日蹙、窃叹曰:‘生则宋臣,死则宋鬼。顾无寸兵尺地,不能捍御以固社稷,得仗义执言,从常山、睢阳于地下,不失为宋臣,足矣。’适元将遣游骑十八骑驻西山之资教寺,镛悲愤激烈,约沿海制置使兼知庆元府赵孟传、将作少监谢昌元共出御敌。二人曰:‘尔第先往,我二人当以兵继。’镛遂奋然独往,厉声言曰:‘汝主无故谋起干戈,残我土宇,使我人民宛转锋刃之下,天下鬼神所不容,四方忠义之士日夜愤惋,勤王之师四至,吾恐汝北归无日也。’言未竟就执,而二人已密往车厩献版图迎降矣。元将奇镛才,胁令降,曰:‘从则富贵,不从则烧戳汝!’镛骂曰:‘我为宋臣,死则死耳,终不从汝也。’元将怒,纵火燎之。须发殆尽,词气愈厉,至死不稍变。其日,家人惊悼,赴水而死者十有七人。”《宋史翼》据蒋景高撰传,言“北兵闻之,疑信犹未决,明日元兵四集,孟传、昌元惧,乃以兵献于慈溪之车厩。镛失援被困,因挺身与接战,自辰至酉,力不支,为所擒。”此说与万斯同《宋季忠义录》同。谢昌元赵孟传之降元,卖友求荣,昭然若揭。

    《鲒埼亭集》卷二十三《宋忠臣袁(镛)公祠碑》云:“呜呼!袁公死之,盖见卖于赵孟传、谢昌元,而清容作(四明)志,不立公传。初意以为《五代史》缺韩通之例!出于嫌讳,欧公且然,又何怪乎清容。既而见其为赵、谢二降臣有佳传,乃知其党于降元之徒也。盖清容之父处州,亦降元,故清容之纪先友也,凡降元者多称之。而且作《幽兰操》以吊崖山降将吴浚,可谓失其本心也已。夫抗元者一立传,或有可原,降元者反传之,岂非党哉!吾读清容之文,未尝不爱其才,而心窃薄之。”全祖望此文,义正词严,与万斯同、陆心源皆明指谢昌元卖友求荣及袁桷不为袁镛立传原因所在。

    此外,蒋学镛《乾隆鄞志稿》卷五《袁士传》:“士元一名宁老,宋忠臣镛之孙,父泽民。镛既死国,家人咸赴水死。仆沈兰出泽民水中,藏之大冢,兵退乃还。其后,赵孟传、谢昌元耻己卖友也,复多方谋所以灭孤者,而竟得全。”蒋氏此文注云:“兼采家传,”则宋末昌元之行径与明末三宾并无二致,无怪陆宇以昌元责三宾,全祖望以昌元射三宾,此四明本乡典故,史家不可不知也。
从上述事实,可知谢昌元一生,前期倡言周、孔之道,人伦之本,论文谈兵,济时捐俸,为文天祥所景仰,且书昌元所撰《座右自警之辞》以赠之。并赞昌元“足以树大伦,敦薄夫,救来学之陷溺而约之正。”誉之为“真仁人”。熟料物换星移,世更事改,曾几何时,一贯以敦友道、扶世教为己任之君子,竟成为卖友求荣、钓名干进之降人。此天祥生前所未及料,昌元有负亡友多矣。
阅《书法丛刊》第二辑(文物出版社1981年),载有艾烨《宋文天祥书谢昌元座右辞卷》,谓谢昌元“累官至秘书少监,南宋亡后,不事元朝,元至元二十九年病逝故里,时年七十九岁。”对谢昌元生平历史,歪曲过甚。此有关昌元出处大节,因据师说,撰为小文,冀关心宋元之际历史者有所资考。至于文天祥生平以及书法之神采韵致,有目共鉴,故不详述云。
 
附:文天祥书谢昌元《座右自警辞》录文

周公谓鲁公曰:君子不弛其亲,不使大臣,怨乎?不以故旧无大故,则不弃也。孔子曰: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周公传国,孔子立言,恳恳于亲戚故旧者,皆所以厚风俗、善教化也。世远人亡,经残教弛。汉苏章为刺史,行部,有故人为清河太守,设酒肴陈平生之好甚欢,乃曰:今日故人饮酒,私恩也,明日刺史案事,公法也。不知太守谓谁,厥罪惟何?观其一天二天之说,是必巧言令色之鲜仁,而非直谅多闻之三益也。既然与之有平生故旧,适然相逢,亦当忠告善道,委曲劝勉,使之悔过迁善,或使之自作进退。何乃待之以杯酒,加之以刑责,盖卖友买直,钓名干进尔。而论章者多,亦不复用,然则何益哉?世变愈下,人心愈非,至唐韩子则叹有反眼下石,为禽兽之所不为者。宋苏子则谓争半年磨勘,虽杀人亦为之者。观韩、苏之言,则苏章杯酒殷勤之欢亦无之矣。周、孔垂训,必归之成德,君子有旨哉!
右敬斋谢先生座右自警之辞。人之所以为人者,以有人伦也。朋友居人伦之一,其视君臣、父子、兄弟、夫妇,虽其情礼有隆杀,而义之所起皆天性之不能自己者。惟其出于天性,是以均为人道之大端,亲者无失其为亲,故者无失其为故,各尽其分,所以为人也。自汉苏章有刺史故人,私恩公法之语,世以为固然,而莫知其非,传为故实,流俗雷同千余年,于此,先生本之人心,按之经义,用春秋诛心之法,以卖友买直,钓名干进,以发其微。于是知章之不可干以私,乃自私之尤者也。正使当时由是而为公为卿,外物之得,曾何足以救本心之失,况不必得乎?语曰:观过斯知仁矣!先儒谓:君子过去厚,小人过于薄,章不足云也。先生之论,足以树大伦、敦薄夫,救来学之陷溺而约之正,先生真仁人哉!咸淳癸酉六月吉日后学文天祥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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