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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舒芜先生从未谋面,从年龄、阅历上说也只能属晚辈,照例轮不到我来写怀念性的文字,但我熟识舒芜先生的两位挚友,他们都与“胡风集团”没有牵连。我从他们的交往中感觉到了舒芜先生对朋友真挚的一面。
柴德赓先生(字青峰)是我的业师。上世纪50年代在大学读书时,我还不知柴师与舒芜先生的相知有素,且在抗战的大后方是天天共剪窗烛、围炉夜谈的挚友,只知道舒芜是“胡风派”的成员。1963年春上,柴师应北大翦伯赞副校长邀请,自苏州北上赴北京大学讲学,适逢我从济南出差在中国历史博物馆整理一批考古资料,我住城里,星期日总出城去看望老师。有一次,记不清是郑天挺先生还是魏建功先生的小儿子和儿媳奉母命送上一些好茶叶,由此引发了柴师的抱怨:虽然住在北大专家招待所,但暖瓶里的水经常冲不开茶叶。
因为提起品茗,柴师的兴致来了。他很神往地回忆起当年在四川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的情景。他说,国难当头,他流亡大后方,在白沙生活极其清苦,但文化氛围很浓。那时他与方管贴邻而居,朝夕相聚,两人经常秉烛夜谈,一个小炭炉,用陶壶烧开水,每壶恰好两碗,再沏再烧。彼时他们都很年轻(柴师长方管16岁,算是忘年交),谈话题材自然海阔天空。议论时弊,探讨学问,饮到怡然自得处,诗兴就来了,于是作诗唱和。虽然言者感慨万端,而我并不很感动,且因为舒芜当时的名声,让我颇为老师这种不合时宜的怀旧感到不安。当然我也能理解,国难当头的岁月,用诗来表达忧国忧民的心迹,这种志同道合的情谊,也合乎中国文化人的传统吧。看起来,我所尊敬的柴师,还是很认舒芜这位朋友的。
上世纪70年代初,柴师才62岁便撒手西去。在柴师逝世十周年后,舒芜先生写了《天荒地老忆青峰》的怀念文章;1991年我在《新文学史料》第二期上,又读到舒芜先生《忆台静农先生》的文章,并看到柴师与台静农、罗志甫、方管等先生合影的照片。这两篇文章我读了又读,才体会到当年柴师何以在政治气氛并不太宽松的时日里,会突然在我这个没有阅历的学子面前,留露怀念在白沙时与舒芜的朝夕相处情意。1946年柴师先舒芜离开白苍山,在重庆弄船票未果,数日后又回白苍山,有诗记事:zx.findart.com.cn
惊心草木无情长,回首弦歌未易凉。流水高山君且住,天荒地老我还来。
舒芜先生亦称:“在女师学院的那几年,于朝夕相聚中承教最多的一位老长兄便是青峰”。在离别女师学院后,曾作有《白苍山四君咏》,怀念最难忘的四位,其中咏柴德赓先生之诗称:
豪谈高唱不知慵,起看阶前月影重。话到白苍山上事,天荒地老忆青峰。
在经历数十年的风雨洗礼后,我也终于理解了柴师对当年这份情谊的眷恋和珍惜,并不为后来舒芜先生所受的政治责难与沉沦所移。
前些时读舒芜先生爱女方竹写的《父亲舒芜和他的朋友们》,文中称“朋友中有一位沈玉成先生,当年四十岁左右,才华横溢,是1957年有名的北大十一个助教十个右派中的一个”。他是舒芜先生又一位围炉而谈的朋友,据方竹回忆,他们谈的范围更广,上下五千年,古今中外,文史哲。两位智者神聊,对文学、政治层层分析,幽黙风趣,可惜没有记下只言片语。
我也认识这位沈玉成先生,恰巧还留有沈先生书写的“重禹前辈属和顾肇仓”诗的墨迹。
上世纪70年代后期,沈先生在文物出版社任编辑。那两年我整理的几篇考古发掘简报及文物资料的文章都是经沈玉成编审,有时他也约我写稿。商量稿件文字,来回通信较多,沈先生多用毛笔给我写信,字写得很有意韵,我求他写几首辛词,而他却先寄我一首自己写的诗作。他的墨迹我一直珍藏着,一找就得,可是记不起信件堆在何处。近日翻箱倒柜,总算找到了沈玉成先生附寄诗作的那封信,且又附有注释,一并抄录如下:
重禹前辈属和顾肇仓
久作潇湘客,桃源不可寻。牢愁扬子赋,零落故乡砧。
日近长安远,风澂汉水深。不辞多白露,茗苦话花阴。
注释称:这是我1973年在湖北咸宁文化部干校写的,当时许多人均已返京,而一些“有问题”的人,还留着当“四年级”学生。常在一起聊天的有舒芜,此公旧诗做得极好,由于他的催促,我也就写了一些不成诗的诗。题中“重禹”即舒芜的字,顾肇仓是黎锦熙先生的女婿,顾有诗云“诗与人俱老,交随患转深”,深得唐人格调。当时我还记得全诗,舒芜叫我依韵和一首,因诌另纸所记。
“久作”一句,言久在干校,潇湘本湖南地,湖北也可充数。桃花源一典亦在湖南。三、四句无非牢骚。“日近”句用古人成句,盖谓毛泽东思想阳光普照,其奈回不去北京(长安)何?阶级斗争的风力虽然稍减,但汉水却深,无法涉足,还是老实住下去吧。末二句为当时实景。n
沈玉成先生后来离开文物出版社,到社科院文学所工作,回到了他文学的殿堂里,那是他研究著述的黄金时期,以后我与沈先生也不再有什么联系。我略知他年轻时的经历,知道他是一位极富才华的文人,工作极认真细致,在他任文物编辑时,我得到过他很多帮助。得知他过早离世,喟之怆然。
舒芜先生在他的文章中提过,他向来不爱用忘年交这个词,觉得这个词用于比他大的学家,似乎是高攀人家,也太僭妄;而要用在比他年轻人之间,又好像是念念不忘自己年长倚老卖老。但是他也曾用过“忘年交”这个词,那就是用于称白苍山相处得最亲切的几位友人。柴师长于舒芜先生,沈玉成先生小舒芜11岁,他们都是舒芜先生的挚友,一位在抗战时,一位在“文革”中。由此我想,不幸卷进政治漩涡的舒芜先生就其本性来说,其实是十分珍视朋友情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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