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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载分明恩怨小,莫将私意杂贪嗔”——柴德赓先生诗集读后感
李汉秋教授在香港《柴德赓教授纪念册》出版后,读诗有感而作。
久不读诗,捧读柴德赓(字青峰)先生的诗集,犹如触电一般,被民族精英磅礴的爱国主义激情所震击,怦然心动,热血沸腾。
柴先生治史学而精诗词,生前未成集,家人从他的两部诗稿中选得诗134题,共185首付梓。其中《青峰诗存》残册时间自1926年他十八岁起,约至1937年,反映了他在杭州上中学、赴北平读大学时的某些情况。《偶存草》也是编年,始于1934年诗人二十六岁时,那正是外侮日逼,国势艰危的民族存亡之秋,作为历史学家的柴先生,常以晋朝、宋朝的畏敌南渡比况时局。1935年日军入关,威胁平津,他重到北平,拜谒文天祥祠写道:“九死浮生支社稷,三边烽火忆孤忠。”在对民族英雄的崇仰中表达了拳拳爱国心。“一二·九”运动后全国掀起抗日救亡新高潮,而国民政府仍然对外妥协、对内镇压,1936年,在辅仁大学历史系执教的诗人,借宋史讽刺当局:“三镇已割何所惜,淮水中分怒涛赤,从今不用忧藩篱,守盟但以诚待敌。”入冬形势更危急,他预感“大祸之将至”,沉痛地写道:“天昏地白上层楼,危节谁披苏武裘?人挟晋臣和敌计,士无王朴平边谋。”叹息当政者就象送掉半璧河山的晋朝君臣那样,一味和敌退让,再难寻觅象苏武那样坚持民族气节、王朴那样献“平边策”的外交、内政大臣。到1937年果然北平陷落,他以安史乱中身陷长安沦陷区的杜甫(少陵)自比:“世事凄凉春欲暮,少陵哀恸曲江曲”;他以蔑视敌酋完颜氏的陆游(放翁)自况:“放翁真男子,目中无完颜,高歌从军乐,垂老涕泪潸。”他也真象杜甫和陆游一样写下大量忧国忧民的诗篇。他时刻关注战局,“欲从天末问消息,社燕塞鸿泪满襟”,传来不利的军情,诗人难禁热泪满襟。在“闻虏犯诸暨”家乡时,他“心伤白鹿亭前路,空有桃源莫避秦”;在“闻官军收敝邑”时,他“怅望家山泪沾臆”,哀叹“城南城北鬼夜哭,可怜月照逃亡屋”。他常心焦:“谁为黔首宽秦法”,为此“敢忘南冠是楚囚”。对于那些事敌的汉奸,他和援庵(陈垣)先生都极端鄙视,目之为供僧官淫乱的违滥尼姑,讽刺他们“不是落花情未了,肯将尼姑供僧官?”对于那些曾“向虏使重光献诗颂圣”的变节文人,他“赋诗以讽”;对于启元白(启功)那样坚持民族气节的知识分子,他衷心赞赏;并将两者相对比写道:“细草漫矜新雨露,青山无改旧风光。”他进一步追问:“相逢凝碧池头客,可有攒心泪一眶?”安禄山攻陷两京后,大宴伪官于洛阳凝碧池,乐工雷海青投乐器于地,西向恸哭,骂贼筵前,气节凛然,于今,在沦陷的旧京北平,参加上已修禊的文人,有没有雷海青的一眶攒心眼泪?
在“八载胡尘污乾坤”的北平,他“赖有心期如铁石”,抵御住“严霜烈日次第来”。到1944年初,为了“别人禽”——从禽兽或被当作禽兽的环境中冲出来,维护人的尊严,为了“欲以清风警懦顽”,他挥泪告别援庵夫子,携家小六口向大后方远征。他取道洛阳,转卢氏,在逃难者的队伍中徒步十二天抵雒南商县,过秦岭,经兰田,进西安,然后又登剑阁,越蜀道,蹑桂甫,陆游之踪,辗转进入四川。在剑门他唱道:“杜陆豪吟天际在,停车顷刻一低徊”。确象当年战乱流离逃出长安,写下《北征》、“三吏”“三别”的杜甫,又象入蜀迁徙扩大了生活领域,写出《关山月》《书愤》的陆游,这是德赓先生跋涉颠沛,爱国激情昂扬,诗歌创作力最旺盛的时候。在西征和南征途中,他“渐欣去虏远,无奈忧时深”了,离开日虏的魔爪固然可欣喜,而对祖国人民的忧思却更加深沉了。沿途他饱览壮丽山河,刚刚赞叹“信有江山美”,立即就想到“无奈斜阳外,江山入战尘”。他歌赞“民力开山胜五丁”,人民的伟大创造力胜过神话传说中开蜀道的力士,他更悲痛“号泣呼天身欲死”的人民,哀戚“万姓流离此邑枯”的城廓。他谴责鱼肉人民的贪官悍将:“吁嗟乎!天涯共叹出无车,尔曹乃以人为鱼。长为鱼肉我何恨,国破家亡尔自如!”如果他们戳力抗敌保国,人民受苦也无怨,最可恨他们“畏敌如畏虎”,而又“好货”欺民,诗人一面大声疾呼:“可怜财帛盈横涧,应念涓埃出小民!”一面横眉讽刺:“河山千里非轻掷,琐琐姻亲各富翁”,他们是以轻掷千里河山作代价换来了自己和姻亲的富厚,他们是祖国人民的罪人!对于为抗日而捐躯的战士,诗人则三致敬焉,在《闻龙门不守》里他叹息道:“千岩佛像都无首,谁见中原战士魂!”在《西安闻捷》里他鼓动说:“丑虏天终弃,英雄血已殷。从今无别计,苦战复河山!”对于人民,他充满信心,“湖湘劲气在,河洛暗云横”,关键是掌握军政大权的当局,令人担忧,“当食思良将,因风泪欲倾!”而且他进一步洞察,良将在当时也遭遇不平,“功臣功狗薄萧曹,童贯军前大有劳。恨煞英雄无敌手,握蛇骑虎未相饶。”象童贯那样的奸贼冒功受赏,象萧何、曹参那样真正的社稷栋梁却遭鄙薄,受挤压,不被宽饶。在战局刚有好转“功业初难齐郭李”的时候,国民党当局已经在制造分裂,“山河势已划周秦”。诗人从华夏文明的千载大业出发,高声呼吁:“千载分明恩怨小,莫将私意杂贪嗔!”谁为了小恩小怨而不顾民族大义,为了私意和贪嗔而破坏国家统一大业,谁就是国家民族的罪人!
好不容易才迎来了抗日战争的胜利,但在“万方待决死生机”的关头,国民党当局又挑起了内战,“风云几变幻,兵戈仍未止,吾怀郁不欢,安忍复见此!”同样他也不忍复见反动当局镇压爱国民主运动,1947年,重返辅仁执教的诗人写《五月二十日感事》,以上书请愿而被杀的宋朝太学生领袖陈东、欧阳澈为喻,批评国民政府:“此事何堪再,惊心二十年。横眉犹欲杀,尝胆果谁怜。黔首穷无极,朝廷策万全。陈东欧阳澈,时急见英贤。”他警告当局:“谁谓雷霆势,能收寂不哗?”靠专制高压是不能缄人民之口的。在那“大官终聚敛,邦教付群豭”的时候,他心情凄怆,与好友方重禹(舒芜)相见,也只能忧伤地叹息:“惨淡黄图战,萧条故国春,相逢此时节,无语更伤神。”
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使他“忽睹天开”,“总觉江山到处春”,他欢呼:“一代风华春不驻,千秋事业史无前”。这时候他赠答诗的色调也与前迥异。1948年初他接到台静农从台北寄来书问和照片,回忆当年共同经历民族灾难的白苍山庄旧友,即回赠一绝:“梦回犹似在东川,共守山庄寂寞年。今日故人远相问,又逢岁暮一凄然!”怀旧感怆,凄然欲绝。1963年他寄诗给另外两位白苍山庄旧友:“寥落音书别又频,姑苏恨未一倾樽。春风杨柳花千树,翘首南天忆故人。”翘首南天依然情深款款,而柳舞花艳已是春意盎然。柴德赓先生如果今日健在,一定会与台静农先生频相赠答共叙旧谊,德赓先生或许会重录1935年在北平《送静农之厦门》的诗句:“知君此别应回首,终古夕阳一望中。”他们会在海峡两岸同声呼吁台湾国民党当局:“千载分明恩怨小,莫将私意杂贪嗔!”
而今柴先生的诗稿手迹和诗友唱和真迹,已在香港影印出书,柴先生的诗作和陈垣、柳诒徵、顾颉刚、马叙伦、启功、沈尹默、赵朴初、舒芜等名家的墨宝荟萃一册,诗情书艺美不胜收,这一诗书精品的传播,将对海峡两岸旧友新知的增进共识起推波助澜的作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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