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籍举要》的特点和成就
来源: 《青峰学记》   发布时间: 2012-10-16 14:51   1928 次浏览   大小:  16px  14px  12px
崔曙庭是柴德赓在江苏师范学院的第一批研究生,1988年退休时为华中师范大学历史文献研究所研究员。

 

今年是柴德赓先生逝世二十周年,苏州大学历史系准备为其出一本论文集,以为纪念。索文于余,我作为柴先生的学生,义不容辞。我是一九五七年秋考取柴先生的中国历史要籍介绍研究班的,次年暑假,因工作需要,调回华中师院工作,原定两年的学习时间,实际上只学了一年。虽然跟随柴师学习的时间不长,但在他老的热情关怀和认真指导下,获益非浅,终身难忘。其中特别在中国历史要籍介绍方面,因亲身聆听他讲授,并细心研读了他所编教材,收获很大。一九八二年,这部教材经整理后,已由北京出版社以《史籍举要》的书名出版。捧读其书,倍感亲切。今就学习所得,谈谈自己感受,以志不忘。
《史籍举要》一书,在今天众多的中国历史要籍介绍一类书中,特点是很突出的。现从三个方面论述。
第一,重点突出,选目恰当。我国历史悠久,文化典籍极为丰富,人们常常用汗牛充栋、浩如烟海来形容。如果从史料学角度来看,其中绝大部分都可以看作史书,是研究我国历史的重要资料。历史要籍介绍的任务,就是要在浩瀚的史籍中,选择一些重要而又有代表性的史书,介绍给历史系学生和年青的史学工作者。这个选择工作看起来容易,真正要做好还是比较难的。所谓容易,是因为提供选择的对象多,在成百上千种史籍中,选上几十种书,并非难事。问题是如何选得好,选得恰当,这就很不容易。如果不是对中国历史有较深研究的人,是难以提出适当的选目的。解放后出版的多部历史要籍介绍中,我认为《史籍举要》在书目的选择方面,是比较理想的。它重点突出,介绍得体。
我国古代的目录学家,将古籍分为经、史、子、集四大类,收藏和查检。自从《隋书·经籍志》确定这个分法以后,一直沿用到清末。清朝乾隆年间所修的那部空前大丛书,因为是按经史子集四部分类并分四库收藏,因此称为《四库全书》。四部中的经、子、集三大类中,从历史资料的角度来衡量,其中不乏有重要价值的史料,尤其是在先秦时期的古籍,更是如此。但是比较集中而系统的历史记载,自然都收在史部之中。所以柴先生在《史籍举要》中,就集中在史部类选取要籍,对于经、子、集三部中哪怕是史料价值很高的著作,也只好割爱了。这里就体现了突出重点的问题。要是面面俱到,把经、子、集三部中有史料价值的著作都选进来,那就体现不出选目的重点所在。但并不能因此就认为柴先生不重视对经、子、集中重要典籍的学习和研究。在教学及平时交谈中,他常教导我们,一个从事史学研究工作者来说,对于儒家的几部经典著作,如《尚书》、《诗经》、《左传》、《论语》、《孟子》等,一定要好好地学习它,掌握它,充分熟悉其内容,不然读史学著作就会遇到不少困难。许多名词术语、历史典故等,都来自那些经书中,只有熟悉它,读其他著作才比较方便。何况那些经书本身,就有很高的史料价值,特别对研究先秦历史来说,更是不可不读的。子部集部的书,有些也有很高的史料价值,不过与史部书籍比较,不那么系统和集中而已。对于初学者来说,缓一步学习这方面著作,还是可以的。
《史籍举要》的选目不仅集中于史部诸书,在介绍史部各书中,也是有重点的。《隋书·经籍志》将史部分为正史、古史、杂史等十三类。而《四库全书》分为正史、编年、纪事本末、别史等十五类。《史籍举要》仅取其中纪传(“正史”)、编年、纪事本末、政书、传记、地理等六类,加以介绍。从十五类只选六类,这已是择要了。就这六类而言,重点又放在纪传类,其他五类则居次要地位。这一点从全书的介绍文字的分量安排,就明显表现出来。该书分上下两编,上编介绍纪传类,约占全书五分之三;下编介绍编年、纪事本末等五类,约占全书五分之二。从这里又充分体现了该书突出重点的要旨。
《史籍举要》重点介绍纪传体史书,实际就是介绍《二十四史》,即封建史家所称的“正史”。这一安排很有见地。《二十四史》是系统而完整地记载我国三千年文明历史的巨著。在世界各文明古国中,由于国统中绝,因而历史记载也断断续续,不成体系。只有我们伟大的祖国,从创建到今天,一直是以汉族为主体的中华民族建立的国家,前后相继,绵延不绝。不仅如此,而且还有一部历史书记载着祖国三千年来的发展变化历程,这在世界各国中,可以说是绝无仅有。保存着完整的《二十四史》,是中华民族的骄傲,是祖国灿烂历史文明的见证,是值得全国人民十分珍惜的。那些民族虚无主义者,把我国古代文化一概加以否定,认为这也不是,那也不行,是毫无根据的。毋庸讳言,一部《二十四史》主要是记载帝王将相的活动,有人说它是“帝王的家谱”,但是即使这样,我们也不能就否定它的重要价值。对于每一个从事史学研究工作者来说,了解这样一部史学巨著,是十分必要的,即使不能通读,也应该结合工作的需要,有选择地阅读若干种。《史籍举要》首先把它作为重点介绍,是非常正确而又恰当的。
第二,介绍全面,叙述翔实。书目确定以后,如何进行介绍,就是决定性的问题了。与其他同类书比较,这部书另一个特点也很突出的,即介绍全面,内容翔实,繁简恰当。每一部书,大体是从四方面着眼,即作者及著作时代,史料来源及编纂方法,优缺点及在史学上的地位,注解及版本等。这四个方面只是就一般而言,至于各史著由于具体情况不同,介绍内容和重点也随之而异,并不是千篇一律。如《二十四史》中,前四史和《晋书》均有注释问题,所以就均列了子目加以论述,《晋书》后各史没有这个问题,也就没有这个子目,而为其他内容所代。又如介绍《史记》,考虑到《史记》篇目缺补问题非常重要,因此特设《史记》缺补问题一目。介绍《三国志》时,对裴松之注,作了较详细的论述,这也是非常必要的。因为裴注与其他史注不同,它是针对《三国志》内容过于简略而写,注文采录大量史料,以补原书不足,名为注史,实是补史,所补的资料与本文具有同等重要的史料价值。特别要提到的是,在论述裴注时,对于注文字数的多少问题没有叙及,所采取的是一种实事求是的审慎作法。本来《三国志》 本文略多于裴注,经详细统计,陈寿本文是三十六万余字,裴松之注文是三十二万余字。但自宋晁公武在《郡斋读书志》提出裴注“多过本书数倍”之说后,马端临《文献通考》又袭用其说,因而在史学界就一直认为裴注多于陈寿本文。清乾隆年间在校刊《三国志》时,李龙官等人在校后语中,又认定说“裴松之注,更三倍于正文”。这样一来,裴注多于本文之说,以讹传讹,似已成为定论。解放前后的各种介绍《三国志》的文章和著作中,大多数都沿用裴注多于本文三倍说或数倍说。是数倍,还是三倍?各家说法不一,说明这两个数字均为估量之词,本无确据。对于不确切的问题,就不提及,这是很正确的。从对裴注这个问题的处理中,也体现了介绍内容的翔实可靠性。这种例子是很多的,不一一列举。介绍史籍最重要的条件,就是必须对所介绍的书有所研究,至少是仔细阅读过,这样才不至于沿袭他人之说,人云亦云,甚至以讹传讹。柴先生是史学名家,对所介绍的各部史书,大多都是很熟悉并进行过深入研究,所以介绍时娓娓道来,常有新意,能启迪人思路,发人深省。
第三,立论有据,评价公允。介绍史籍重要部分之一是对史书的评价。对重要史籍作出正确恰当的评价,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既要掌握该书的全部内容,又需具有正确的观点,才能得出公允结论。《史籍举要》对所介绍的各书,都有评价,不仅在大多数书中,列有专条评论文字,而且在叙事过程中,常常也夹杂褒贬之词,也可以看成是评论的内容。如介绍《后汉书》编纂方法时,认为范晔将记载皇后的外戚传改为皇后纪,其意虽本于华峤,而是很正确的。由于东汉从和帝以后,六个皇太后均临朝主政,将其“传”改称“纪”,名正言顺。正如《史记》将吕后传归入本纪一样,是实事求是。又如在类传中,范书有列女一目,为纪传体史书中第一次出现的内容,所收入的妇女,以“才行尤高秀者”为准,“不必专在一操而已”。对这一作法,给予较高的评价,同时还批评了刘知几的错误观点。刘氏在其《史通·人物》中说:“观东汉一代,贤明妇人如秦嘉妻徐氏,动合礼仪,言成规矩,毁形不嫁,哀恸伤生,此则才德兼美者也。董祀妻蔡氏,载诞胡子,受辱虏廷,文词有余,节概不足,此则言行相乖者也。至蔚宗《后汉》,传标《列女》,徐淑不凿,而蔡琰见书,欲使彤管所载,将安准的?”对于刘知几的这种看法,认为妇女改嫁后就不能列入《列女传》,影响到后来史家改“列女”为“烈女”,使妇女在历史上的地位,局限于一隅,是极其不对的。除了在叙述体例方面的评价外,在专条评论中,就范晔的史学思想,进行了较细致的分析和评论。书中引用王鸣盛《十七史商榷》认为范书有“贵德义,抑势利,进处士,黜奸雄”的思想,接着再摘引了不少范书的例子,以证明王氏之说是有根据的。如引《孔融传·论》说:“夫严气正性,覆折而已。岂有员园委曲,可以每其生哉!懔懔焉,皜皜焉,其与琨玉秋霜比质可也。”这样对孔融的赞扬,说明范晔对历史人物的评价,爱憎分明。从这也可见范氏史学思想进步的一面。
《史籍举要》对连类而及的某些史书,也往往进行分析论证,明其得失。如在介绍《资治通鉴》时,对与《通鉴》有关的几部书,也都进行评价。在讲到严衍《通鉴补》时,认为其书针对《通鉴》缺点,纠正某些错误和不足,是有贡献的。但由于严氏师生对司马光原书的体例不够了解,所补太杂,未必恰当。这个评论很正确。严氏此书虽编成于明末,但清咸丰元年(1851)才刻版印行,流布不广,所以一般要籍介绍著作,往往未能提及。该书按《通鉴》分卷次第,仍为二百四十九卷,但因补充大量史料,份量比《通鉴》大许多,内容很庞杂。严氏补《通鉴》的宗旨,是欲使编年体的《通鉴》兼有纪传体史书所包含之内容,所以他要补的项目达二十三条之多。如补政事之漏,补敕诏之遗,补文章之逸删,补名贤之卒,补隐逸,补贤媛,补艺术,补二氏(释、道二教)等等。正如柴师所批评的那样:“这也补,那也补,和原来《通鉴长编》有何区别?安知严氏所补的不正是司马光所删削的?”这是由于严氏忽略了编年体《通鉴》,原与纪传体“正史”在体例上有所不同,司马光所舍弃的十七史材料,为体例所限,不得不割爱。今严氏又取而补进,欲使一书而兼二体之长,既于《通鉴》无所补益,因而也是不可取的。虽然严氏之书,也有一些内容纠正《通鉴》之失,但不过百分之一二而已。所以该书称《通鉴补》,也可称《通鉴补正》。不过编撰者本人认为“正”的部分文字不多,只百分之一二,“补”的部分有十分之三四,所以应称《通鉴补》,不应叫《通鉴补正》,从对《通鉴补》的评价看,也可以充分说明《史籍举要》所下的结论,是公允和可信的。
上面所述三个特点,只是我听课和阅读的感受的概括,并不见得是全面和正确。近读《光明日报》1990年5月2日史学专栏吕叔湘先生《书柴德赓〈史籍举要〉》一文,感到颇有启发,吕先生指出,《史籍举要》的优点很多,其中最值得提出的有两点:第一,所举书籍虽多,但不是全然孤立论述,而是常常指点彼此之间的异同因革,因而全书脉络贯通。第二,评论一书的优劣得失都有根据,恰中肯綮,决非笼统一说,或人云亦云。吕先生所指出的这两个优点,我完全同意。前面我所说的特点,实际也是优点,而第三个特点与吕先生所指的第二个优点,基本一致。至于吕先生在文中最后说:“有志于史学的人,举此一编,费力省而得益多,登堂入室,左右逢源,对于著者是一定感激不尽的。”这段话似乎就是对我说的一样。回忆三十余年来,从听课、阅读讲义到学习正式出版的这部书,虽未能达到登堂入室地步,但的确是获益良多。
对于《史籍举要》所取得的成就和价值,我认为有两点必须论及。首先,这部书虽然分量不大,只二十余万字,介绍的书目也不算太多,只是史部中的几个主要门类,但所包含的内容却很丰富。它把史料学、史学史、目录版本学等内容都包括进去了,深入浅出的叙述,对于一个史学工作者来说,不仅为初学者提供入门途径,也为进一步深入研究者指出方向。如对每部史书,都较详细地介绍其史料来源和史料价值,这就是属于史料学范围。从《通鉴》的史料来源情况看,不仅全面介绍了所收史料情况,并且还分阶段加以叙述。从战国到三国时期,由于时代较远,能提供采录的史料就少一些,取材只限于《战国策》、前四史等不多的几部史著。从晋到隋,除“正史”外,其他史著及文集多起来了,取材也就丰富了。唐、五代一段,材料更多,不少原始材料均可见到。每记一事,可参照几种不同记载,互相比较订正,以求其信实可靠。《通鉴考异》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做出来的。司马光是讲求实事求是的人。他在编书时遇有对同一史事的不同记载,经过反复比较、研究,选定一家说法后,同时把其他不同说法也列举出来,编成《考异》三十卷,以供读者参考。这在史科学上无疑是一贡献。《通鉴》的史料价值是很高的,它不仅保存了许多今天已见不到的史料,就是从十七史等摘引来的史事,也可用来校正诸史之失。这样的介绍和分析,对于我们了解和掌握史料学的知识,很有启发和帮助。
《史籍举要》中关于史书的编纂方法和评价两部分,实际就是史学史所包括的内容,不过限于体例和篇幅,不可能做到很系统和全面罢了。如在介绍《史记》的编纂方法中,对五种体裁:本纪、表、书、世家、列传,作了详细论述,指出这种编纂方法,在当时是具有独树一帜的首创精神,因而为历代封建王朝所修“正史”的典范。这种分析和论述,在史学史中,往往是有专门章节给以充分分析和评说。至于介绍史籍时对史家的评论,这在史学史中应是它的主要内容之一。有关这方面的文字,也可以当作史学史来读。如论述《史记》具有人民性时指出,在《循吏列传》中收入的五人都是春秋战国时人,而在《酷吏列传》中所写的十个人,却都是西汉人,这就形成鲜明的对比,作者大胆地揭露了西汉统治者的残酷无情,体现了《史记》具有的强烈人民性。而目录学、版本学等方面的内容,书中也涉及不少,只要稍稍留意,就可以获得各方面知识。
其次,这部书虽只是高等学校的教材,不是什么专著,但其沾溉后学的作用很大,影响是深远的。正式出版以前作为讲稿,只是听课者受其惠,出版并公开发行后,读者面广了,影响所及也就更宽了。凡是谈到的人,莫不认为是一部较好的史学入门书,它内容丰富,重点突出,叙述生动翔实,有自己独到见解,不沿袭他人结论,人云亦云。因此国家教委,特推荐为高等学校中国历史要籍介绍教材,是很恰当的选择。作为一部好的史学教材,与史学专著比较,其作用与影响是不会小的,可能有时还会更大。一般史学专著阅读的人固然不少,但多限于研究某方面的史学工作者,读者面不一定很大,也不一定是必读之书。作为教材则不同,它是作某门课程的必读之物,只要是学习该课程的人,就非学习不可。此外,社会上有兴趣从事于该学科的人,必然也是先睹为快。作为教材,阅读的人就会更多,影响也就更大了。因此,《史籍举要》这部书,对史学领域来说,所起的作用和贡献是不会很小的,其价值也就可见了。
以上是我学习《史籍举要》一书的感受和体会。柴师一生从事史学研究和教学三十多年,既有很深的学术造诣,教学经验也很丰富。以他那样渊博的学识,本来是应有更多的著作传世,不幸由于那场浩劫,使他六十二岁就离开了人世,这的确是史学界无可挽回的损失。而柴师在从事教育事业的过程中,正如许大龄教授在《史籍举要》的序言所说的那样,“殚尽竭力地关心和培养青年史学工作者的精神,也是我们需要向他学习的一个重要方面”。从我的亲身感受说,这方面的确是很突出的。不仅在苏州学习的那段时间中,他老对我们无时无地不是热情关怀和细心指导,就是我离开苏州以后,仍然十分关心我的学习和成长。他老虽在百忙之中,仍不时通过书信给以鼓励和指导。一九六三年,还把在中共中央党校讲课的讲稿《资治通鉴》介绍一文寄给我学习,使我在当时就深为感激。缅怀及此,柴先生实在是最值得我尊敬的老师,因而也使我永远这忘。
 
1990.5.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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