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青峰兄
来源: 《青峰学记》   发布时间: 2012-10-16 13:59   3973 次浏览   大小:  16px  14px  12px
尚传道,曾任国民政府长春市长。1948年被俘,1975年特赦释放,为北京市政协委员。我与青峰从1923年在杭州安定初中同学缔交迄今已五十五年。回首往事,历历在目,特写此文表达我的深挚怀念之情!

 

1947年十月,我以吉林省民政厅长代表省政府去南京出席国民政府召开的全国地政会议以后,回到北平家里小住。那时青峰在辅仁大学历史系任教,与璧子嫂住在尚勤胡同,我和晓改住西单半截碑。我先到他家看望,不久他也来我家叙谈,谈了抗日战争期间我们的经历,一些彼此相知朋友以及彼此家庭的情况。他劝我不要再跟国民党搞下去了,我感谢他的挚情,也完全同意他的意见;但由于陷入已深,481月,吉林省主席梁华盛亲飞北平把滞留的四位省府同事一齐拉回吉林。不料那次晤叙竟成我俩最后的握别,距今已四十一年。
青峰于1908年出生于浙江省诸暨县大西乡八都柴家村的一个小康家庭。父亲名廷植,兄弟四人,只柴老伯在临浦镇经商,其余三位在家务农,青峰兄弟姐妹共九人。青峰在高小时期受到萧山义桥陈榜良先生的国文教育;1923年在临浦初中又受到曾著《历朝通俗演义》的蔡东藩先生的历史教育,这两位老师奠定了青峰坚实的文学基础和确立了钻研历史的志向。
我于191011月出生于浙江省长兴县虹桥镇放骊村的一位农民家里,1911年被抱养到安吉县小溪口镇养文尚展雲家。1923年夏考取了在杭州葵巷由著名中等教育家陈伯园先生主办的安定初中。青峰因临浦中学班停办,也来杭州考取了商业学校和安定中学,他不喜欢商业,就进了安定。从此,我同他就成为朝夕相处的同班同学,其他同班同学现仍记得的有俞履德,俞启人,毕腾青,杨大士,徐家楣,包焕奎,蓝贞亮,杜金声等。
同班同学中以青峰写的大字最好,写小字则以我小溪口同乡毕腾青为最好。青峰在小学时期已博览古典诗词,为大家所不及。记得他给俞履德写了一幅对联,联语是:“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绿湖南万里情”。俞和我都不知这两句诗的出处,后来请教老师,才知是中唐诗人刘长卿《赠别严士元》诗中的第五联。全文是:
 
春风倚倬阖闾城,水国春寒阴复晴,
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
日斜江上孤帆影,草绿湖南万里情,
东道若逢相识间,青袍今已误儒生。
 
刘长卿字文房,开元进士,官随州刺史,为大历十才子之一。举此一例,可见青峰幼年时已深植了文学根底。
他不但字写得好,文学有根底,而且身体也好,初三时他已被选为安定足球校的队员。
1926年暑假,他和我一同考取了浙江省立第一中学第一部高中文科。这所学校是浙江全省的重点学校,分一、二两部,第一部是男生,校址在杭州贡院前,第二部是女生,由浙江省立女子中学改的,校址在杭州西大街。由当时的省教育厅长蒋梦麟兼任校长,派他的北京大学得意门生杨廉(字四穆)任第一部主任。当年同时考取一中高中文科的安定同学有俞履德,俞启人,杨大士,王国元,包焕奎,蓝贞亮。我与青峰继安定三年之后,又在同一个教室上课,在同一个自修室自修,在同一个寝室住宿,切磋琢磨,朝夕相处,交谊日益深厚。入学的第二年,教育厅下令将嘉兴二中、衢州八中等的高中班停办,都归并到一中来。这样,我们班来了二中的王道骅、徐兆华、程裕淇、张强邻和八中的傅启尧、潘如澍同学。此外,我们还和其他中学考取的斯尔螽、裘胜嘉、孙增爵等接近,团结得很好。程裕淇、孙增爵二兄是理科班的佼佼者。
青峰的国文作文,在全班仍居领先地位,俞启人爱写短篇小说,斯尔螽写诗歌,我已倾向于实际政治,注意读报剪报。
在一中,青峰成长为足球校队的队长。当时足球校队的中锋为张桢,右锋为张强邻,左锋为俞履德,青峰为中坚,是驰聘球场上的三军统师,全队阵容整齐,骁勇善战,称雄于杭州各中等学校,仅次于之江大学校队。
我们在初高中的六年正是由国共两党第一次合作掀起反帝反封建大革命高潮,北伐胜利、国民党右派叛变,大革命失败,帝国主义加紧侵略——国家处于大变乱、大动荡的时期。1925年,五卅惨案触发了我们的爱国赤诚,青峰和我们一起参加了杭州市学生反日爱国活动。1926年秋到一中后,杭州成立了学生联合会,青峰被同学推举为出席学联的代表。由于他的满腔热血与横溢的才华,不久便被推戴为学联的领导中心人物。在学联他结识了惠兴女中参加学联的代表陈璧子,由互相爱慕而结为夫妻。
1927年春,北伐军进入杭州,一中校内成立了国民党支部,青峰加入了国民党并成为支部的负责人之一。但不久就发生了蒋介石的“四·一二”清党运动,表现在杭州的,一是新老工会的激烈冲突和打架吵闹,开初,纯洁的学生不明底蕴,后来才知道老工会是国共合作组织的,新工会则是蒋党排斥共产党后组织的。二是清党大逮捕,许多学生失踪了(当时还不知道大屠杀),青峰对此感到困惑和失望。1928年又发生“五卅”惨案,全国又掀起反日爱国运动。青峰参加了杭州各界对日经济绝交委员会,积极投入抵制日货运动,常常上街做检查日货,停止使用日货,进行募捐等工作,经常出去开会,逐渐感到耽误了自己的学业。后来他又发现一些领导人收受贿赂,随意把封存的日货一批批发还给奸商,使他感到痛心和愤恨。接着他的家庭又出了事故,他的父亲被国民党诸暨县党部逮捕了,他赶回县里才知道他的叔父串通县党部的人干的,县党部借此敲竹杠,好不容易筹措了一笔款项,才把父亲保了出来。从此,青峰逐渐看透了蒋介石领导的国民党与孙中山领导的国民党不一样,深悔自己不应该加入这个党。从1929年起他才摆脱了学生会活动,回到书桌前用功读书,决心准备毕业后到北京投考大学。
1927年暑假,青峰邀我到他家小住。我拜见了廷植老伯,是一位循良的长者。和我家一样,都是世代耕读传家。他家有一座相当讲究的庄园,有厅房,有客室。和我家一样,大门上有“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等楹联。柴伯母出生于诸暨县城的望族,世代读书。青峰的外公无子,只生三个女儿,他母亲居长,自幼被当作长子,从小读书习字。青峰写得一手好字,是得到他母亲的自幼教导。我在他家盘桓了四五天,才依依不舍地拜别两位亲长。这件事距今已逾六十年,但记忆仍然深刻。
在高中时,我被“四·一二”大逮捕吓怕,决心埋头读书;但学生会要我负责办一个贩卖部。我想这事只在校内活动,不耽误我的学业,就应承下来。我招来校外的摊贩到校内卖包子,因为同学们每天上午上完第三节课,需要补充一些点心,卖肉包子正合需要,因此生意很好。青峰与履德等足篮球队队员尤其需要。他们提出要我记帐,每到月终才一次付清现款,我同意了。那时俞履德家里有钱,很慷慨,与青峰的交情也很厚,每到月终往往将青峰欠的帐由他一并付清。
1929年夏,我在上海参加了清华大学新生考试,又到南京报考了中央大学,结果两高校都录取了。我不顾父亲的劝说,决心北上进清华。因为那时我想走学术研究的道路,进清华有机会到美国留学。
青峰于一中毕业后,要投考大学,他家里不同意,不再给他学费,要他在省里找个工作,特别反对他上北京读书。但他不顾家庭阻力,自己筹措了旅费,毅然北上。到京后生了一场病,耽误了投考清华的时机,以后改考北平师范大学,被录取了。杭州一中那年考进清华的,除我以外,还有杨大士、程裕淇、孙增爵、潘如澍、王国元等,进师范大学学历史的只青峰一人。从此,我俩就分道扬镳了,但同在北京,假日或课暇仍然时相过从。
青峰到京后,路费用尽,虽已考上大学,食宿费用无着。他投奔一位远房亲戚,陈诉自己经济困难情况。这位住在和平门内东拴马椿(现改名东松树胡同)的金先生很热心,慨允请青峰住到他家,供给食宿,顺便教教孩子读书。青峰的困难,就这样顺利解决了。大学一年级时,我常到金先生家去,金先生那时在京做生意,家道殷实而为人热情和蔼,因此后来我也和金先生交上了朋友。
1931年冬原在杭州念书的陈璧子来到北京和青峰结了婚。璧子上了安徽中学与后来成为我的爱人的韩浩德(字晓玫)同学。32年师范大学办起平民夜校,请青峰在夜校任教国文,晓玫考加夜校学习,直接受青峰教导,因此又多了一层师生关系。晓玫父亲是中医,但晓玫九岁时她父亲就故去,寡母孤儿不得不依靠外婆家过活,那时母女二人住在前门外小安阔营,与她五舅母同住。
1932年冬,青峰和璧子的长子祖衡(小名耀平)满月,他们在西单现在鸿宾楼处举办弥月喜筵。在宴会席上,我认识了晓玫。19344月我们在北京结婚。所以我们的姻缘是青峰一家人作介绍人的,由此两家的关系更密切。我和晓玫的一张结婚照片,由于我的颠沛生活,早已遗失了,而璧嫂则保存完好,1978年她交还,迄今保存在家。
1931年,东拴马椿的金先生举家南迁。青峰成家后有一段时间住在前门外浙江同乡会馆。那时几位相熟的朋友有戚维翰,石础(原名石有绪,字凡夫,与璧子在安徽中学同学),徐家楣(那时在辅仁大学学习),经常到浙江会馆聚谈。
“九·一八”事变后,北平的学生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开展了革命救国活动,戚维翰、石凡夫和梁其祥(杭州人,在女子文理学院学习)都参加了革命活动。“九·一八”后,蒋介石采取不抵抗方针,使得青峰对国民党进一步厌恶,把拯救国家、民族的愿望寄托在那些有志革命的青年身上。他虽走上了专心研究历史的道路,但满腔热忱地同情参加革命活动的朋友。因此,他家便成为革命同志的地下隐蔽所。有一次梁其祥在游行时被捕,他多方设法营救,并支持璧子嫂去监狱探视。1946年他们住在尚勤胡同时,仍然掩护革命活动分子。大家说:柴德赓的家是他们的饭铺,安全窝。一直到解放,都是如此。
1930年四月清华学生会主席刘心颐辞职,在全体学生大会上我被推选继任。从那时起,我当了两年半的主席,发起重组北平新学联,带领同学去南京请愿,去喜峰口劳军,闹了一次驱逐校长吴南轩的学潮。完全打破了原定走学术研究道路的计划。1933年毕业时,被当时的代校长翁文灏,教务长杨公兆以优秀学生保送到南京国防设计委员会任职,走上了参与实际政治的道路。在中学时代活跃于学联的青峰到大学后成为当代史学大师陈垣先生的得意门生,劳四十年之力,立一家言,也成为当代著名的历史学家。我们生逢一个大变革的时代,在大风大浪中,生活际遇很难由自己全权掌握。
“文化大革命”中,我在抚顺改造,躲在保险柜中,竟得平安渡过;而青峰则被林彪,“四人帮”迫害,含冤而逝。要是他活到今天,他在史学上的贡献必然更加灿烂辉煌。与他同时被迫害致死的著名人物有老舍、翦伯赞、荀慧生等等。十年动乱对我国经济所造成的损失还可以弥补,而对我中华民族文化上的损失则是无法弥补的!
1975年我回到北京,晤及久别的璧嫂时,才知道青峰罹难的详情。那时她住在东城朝阳区水碓甲二楼,我的大儿尚斌则住水碓乙三楼。因此,我们曾有多次叙谈,她也到我住的石景山古城南路49楼好多次。
璧嫂与我同年,安定中学中的徐家楣、俞履德也是1910年庚戍生的。80年家楣和夫人来京游览,住在璧嫂家。她们一同来我家畅叙一次,彼此戏称四条狗(庚戌属狗),而今只剩下履德和我了。那些年璧嫂致力整理青峰遗著,依靠青峰生前的同事和学生的大力帮助,劳十年之力现已出版了《史学丛考》、《史籍举要》等。璧嫂逝世后,由长子祖衡等继续努力,即将在香港出版青峰的诗词及手迹的集子。
青峰在世时未发表而在逝世后出版的有《资治通鉴介绍》。在《励耘书屋问学记》一书中收入青峰写的《陈垣先生的学识》一文。
青峰在世时已出版的(1)由他主编的《辛亥革命》史料,共八册;(2)为中华书局重印的重要目录学书籍《书目问答》写的序言。
青峰、璧子有三子一女。长子祖衡,长女令文,次子邦衡,三子君衡,均已卓然自立,成为当前知名的专家和学者,正担负着祖国四化建设的重任;青峰的学生遍全国,其中不少人已成为史学界的骨干和闻人。
青峰、璧子继志有人,可以无憾于地下矣!
 
1988年七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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